这一端,还是初晨的光线洁白,那一岸,已是如雾的暮霭沉沉。
这生活的河水,轻描淡写之间,度去许多,无目散落的年月。水光荡漾,我们的船舱狭小。而不息的水流,总是轻易带走真实的感触,却把人渺小的躯体,一寸寸投入时空的未知,如夜晚的星辰,落入宇宙的苍茫无解。
我时常做着这样的梦,一条河,一叶小舟,不知去向的流失而去。
那是坐在船头的我,静听着鸣如佩环的流澌,在暗黑的隧道中的独自穿越。
我爱这样梦着的夜晚,我以为它更接近着生命的真相。
凉的河水,凉的空气,凉的月光,温热的手指,插入瞬息间不见踪迹的波浪,风声飞去。
这所有,形象地形容着,我们在人间的行走。
全部的痕迹,好像在七月里一路踏过的沙滩,留下精致又寂寞的脚印,等候着涨潮的海水,洗去一切。
船与水,自古被人们在意识里同生命紧密相连。岸,更是美好到达的隐喻。
我们渴求着一只船,无论大小,来借以度过,借以完成,那些无可避免,无可奈何的苦难。人的无力,在不绝的江水与海河面前,显得脆弱不堪,正如面临命运的沉重。每一步,是各自艰难的跋涉,与注定的经受。
当洪水漫过这世界,吞噬了生活的平静,生命成为虚无的梦幻,只要一朵浪花,就堕入无知觉的黑暗。我们于是望一只船,在洪荒世界的天地苍茫,在横无际涯的水天之间。
我不曾经受洪水,不曾亲见过任何灾难。却明白,灾难的致命,也隐约懂得一个瞬间里的存在和毁灭。
如一场海啸,淹没无数鲜活的生命。
这一刻,那孩子在这椰树下奔跑,下一刻,他已不见了踪迹,埋葬于沙土之下,恒久地沉默,再不能露出洁白的牙,在艳阳里微笑。也许,当许多的时光过去,会有一双无限遥远的双手,在这里发现了他,一具人类化石,正如,今天的人们,挖掘出原古动物的化石一般。生命,在灾难里寂灭,并不发出痛苦的哀号,也不曾落一滴眼泪。
我想,灾难的痛苦并不属于罹难者,而归于所有目睹它发生的人们。
死亡并不恐惧,恐惧的是亲见它发生的活人。他们会发觉,有些真实的存在,变得十分可疑。呼吸仿佛是假的,人生是假的,那么奢求和悲伤是可笑的,爱恨情仇是多余的。
而船,它流过我们的命运,又承载着体内的波涛,一日日度去,所有终于无可逃脱的困扰和情绪,却是此一刻上,逼真的感受。
我于是才有了行舟河上的梦,于是爱这样的夜晚,甚至以为,白日是颠倒的梦境,而夜晚的流水声,才是真实。
我发觉我的生命微小:不及一抹流云善变,不比一颗石子恒久。
我看到,晨昏在日期上切割,绿树在墙壁婆娑,爱情摇曳着身姿,消耗着年岁的热情。
生活在眼前,而生命在毫无预兆的未知无解。
远古时,在江畔生活的部族,曾把亲人的遗骨装入船形的棺木,埋入土地。他们相信,亲人的灵魂可以乘着这船,穿越黑夜,随晨早的太阳一起,重生于东方的地平线。他们相信,太阳的隐没与升起,是与灵魂的死亡与重生一样。生死之间,以一只小船维系。这原始而虔诚的相信,令人动容。
在另一个早上,深爱的人,可以乘我们亲手制作的小船,同阳光一并再次获得光明。
我愿意去相信这一切,就好像愿意相信,我们每个人都是在自己的水面,航行着一个个圆圈。
这情景,如里尔克的描叙:
我生活在不断扩大的圆形轨道
它们在万物之上延伸
最后一圈我或许完成不了
我却努力把他完成……
每个人的船,因为对于生命的敬畏之心而充满了神圣的意味。
在这河水的对岸,希望的诱惑,把我们凡俗的身体填满。而度去的渴求,在沉浮的风雨飘零里,使浮躁恐慌的内心获得安详宁静。
这是困难的到达。
而有一种穿越,总要靠我们的意念,在孤独中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