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记忆》 作者:唐晨
在人的记忆长河里,某些回忆就像那些晶莹璀璨的鹅卵石一样,随着时光流逝,不断地冲刷,依然被完整地保留了下来,纹路清晰可见。而童年的回忆无疑是其中最值得回忆的一部分。
在我刚满月的时候,因为母亲缺奶,在舅父的介绍下,我被寄养到余杭县一户贾姓人家。那时乳娘刚夭折了一个孩子,就这样我从城里来到了乡下。
乳娘家住在余杭仓前。可以从卖鱼桥坐船,也可以坐车到留下镇再步行几十里地过去。房子是典型的江南民居,朝南两层楼、土木结构。房挨着房修建着。房前一片空地,再往前一条大约十来米宽的小河横着流过村子。河边有一块自留地,种着一些蔬菜。住房的斜对面是一间很大的库房,用来摆放农具、柴木,稻草等等。当然还有羊圈和猪圈。朝北望去,依稀可以看见郁郁葱葱的大观山果园。
乳娘已经有两个儿子了。大哥叫阿千,大我五岁;二哥唤阿忠,大我三岁。乳娘一家都是极其忠厚之人。对于一个寄养在家的城里小孩,尤其是极尽疼爱之心,唯恐冷落了我。从寄养开始,我就一直和乳娘睡一张床,而她两个亲生儿子反倒是没这资格的。记得有次我在家里追逐公鸡玩。公鸡受惊了到处乱飞,恰巧飞进了一个瓦缸里。瓦岗里放着炙热的草木灰,是婆婆炖白木耳的。那时白木耳应该是比较昂贵的滋补品了。公鸡飞进了瓦缸,受烫的爪子打翻了炖白木耳的杯子。白木耳变成了黑芝麻糊,应该是不能再吃了。婆婆的脸上顿时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快。但我已经感觉犯了大错,吓得赶紧跑到小河边的灌木丛里躲了起来。乳娘家的人四处出动,赶紧把我找了回去,安慰我说:“没事没事,别怕啊”。我将信将疑,惴惴不安地走回屋里,果然没有招到一丝打骂。
记忆中,小时候的天空,真的很蓝很蓝,云真的很白很白。有时坐在门槛上,抬头看看云朵不断地随风幻变她的模样,觉得也是一件美妙无比的事情。和现在灰蒙蒙的天空相比,完全不可同日而语的。
那时候村里的农家都是烧柴炉的。感觉用柴灶做的饭可香了。尤其那些留在锅底的糌粑,嚼起来又香又脆。你可曾想象过,当红彤彤火柿子般的夕阳将要落山而去,家家户户的炊烟袅袅升起,你一定觉得这宁静怡人的田园风光是多么迷人,多么令人向往!炊烟是那么的轻盈飘渺,在她展示自己古朴敦厚温柔的一面时,也在展示自己超凡脱俗优雅的一面。 我生活的农村四季都是美的。等秋寒的时候,农民会在田里种上草子。这种草子学名叫紫云英,非常好听的名字,是江南一带特有的绿肥。等到来年,当大地从寒冬中苏醒,那些紫云英就开始迫不及待地加快了生长的速度。到了三、四月份田里也就一片青翠欲滴的景色了。不光是叶子绿的可爱,紫云英紫色的花也是那么让人怜爱。自然界那两种我最喜欢的颜色,完美地结合在一起。我想如果莫奈、梵高之流在世,一定不会吝啬手中的油墨的。可惜现在用上了化肥,人们也就几乎再也看不到田里那样美妙的景致了。夏天无疑是最自由的季节。我可以和小伙伴们光着脚丫子走在田埂上,赤着脚下到稻田了去追逐青蛙、抓泥鳅,下到小河里戏水。那时电扇和空调对寻常百姓来说根本是种奢望。酷暑难眠的日子,乳娘就用她那把旧扇子,轻轻地拂摇,为我驱蚊纳凉,伴着阵阵蛙鸣,直到我安然入睡。秋天稻浪滚滚自不必再说,还可以吃好多果子了。吃的最多的当然要算是柿子了。不光有火柿子,也有用石灰炝过的青柿子,同样甘甜无比。等到了大雪纷飞的冬天,村野四处显得特别静谧。很有“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意境了。这时我就能拿个铜制的炉子来烤火取暖。烤火就用自家烧的木碳。取暖的时候就在炉盖上放些豆子,烤着烤着,豆子发出了噼里啪啦的声音,随之那些豆豆也就塞进了自己的小嘴巴。那些豆香也在嘴里久久回味了。人的各种感觉都是可以记忆的,视觉、听觉、触觉、味觉,也包括嗅觉。直到今天,只要闭上眼,我依然能感受到南瓜开花的那种甘甜的清香和河里水草夹带的那股淡淡的腥味。 现在想来,农村的生活是艰苦的。除了过年,每个月只有一天,乳娘家才能去十几里外的高桥镇,买一次肉回来。虽然如此,我也依恋那片养育我的土地。有时父母想我了,就把我接回城里去。可我见到不苟言笑的父亲,还有唯恐担心最小的孩子抢走父母宠爱而不太友好的兄姐,顿时变得郁郁寡欢。望着家里高高的封火墙,我就像一只小鸟被困在了笼子里。我吵着要回到乡下去,似乎我是来做客的;而乡下才是我原本的家。一方面父母无奈,一方面乳娘坚持,每次回城小住几天后,最终我都会回到乡下去。乳娘曾说过,要是我是个女孩,她是万万不肯放我回城里的了。从开始抚养我起,八块钱的抚养费她就一直没开口要增加过,可见她确实完全把我当成了自己的孩子。直到八岁那年,要上学前班了,我才依依不舍地告别那片伴我度过快乐童年的土地回到了城里。 回到了城里,乳娘依然会隔段时间来看我;到了学校放假了,父亲也会骑着自行车带我去乳娘家做客的。我十二岁那年,最不该发生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某天,乳娘家的人从医院打来了求救电话说,乳娘得了严重的肾病,医生说只有换肾才能挽救生命。换肾是个花费十分昂贵的手术,即使现在也是寻常百姓难以承担的费用,换在当时简直就是一个天文数字啊!我父母月工资也不过一百来块钱,要养活三代六口,又能出多少力呢?筹措不到足够的治疗费,带着绝望,乳娘出院回家了。星期天母亲带我去看望乳娘。乳娘这时已经是面色蜡黄,说话都没有了中气。我见柴房里摆放着两口水泥的棺材。我只听乳娘细声地和母亲说着什么,隐约听见乳娘说一口是给自己准备的,另一口是给她婆婆准备的。也不曾想到,这次探望竟成了最后的诀别。一个多星期后,传来了乳娘去世的噩耗。我和母亲请假参加了乳娘的葬礼。按照习俗,我为她披麻戴孝、送葬。墓地就选在了离家一里地的自留田里。就这样,我可爱可怜的乳娘带着无奈、带着牵挂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时年仅仅才三十七岁。偶尔翻出乳娘抱着我的合影照片凝视,心里总会沉重起来,禁不住黯然神伤。您走的太早太早,让我报答您哺育之恩的机会都没有留下!
人真的很奇怪,随着年龄的增长。当前的事容易忘记,而年代长久的事记住了,就再也不会忘记。这大概就是医学上所说的近记忆和远记忆之分吧。人的一生必定伴随着喜怒哀乐种种,快乐的童年一定要伴随一件令人伤心的事,又怎么是我抗拒的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