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井坳的马(刘政)
一
我们井坳的大人们都把小红马叫蒙古马,据说小红马是我的自坤叔从内蒙古的马市上买回来的。人们说起蒙古马,总掩饰不住赞赏的情绪,虽然那时大家和我一样并不知道蒙古草原的存在,也并不了解蒙古马的前世今生。小红马的前额有一绺棕黑色的刘海,在一身枣红色皮毛的衬托下显得有点俏皮。它的一双眼睛明亮而单纯,充满着对职业的钟爱。它的脖颈不长,却有着一排威武得有些夸张的漂亮的鬃毛。腰身和四肢都显得短粗而结实,浑身充满力量。那一身红毛四季油亮,好像从未掉过膘色。特别是那四只乌黑发亮的蹄子,奔跑起来轻快有力,会发出哒哒哒哒的匀称的音节。在我们井坳,每当耕地或碾场,人们都抢着去套小红马。
而我最初和小红马接触,并不是缘于小红马的勤奋而是缘于小红马的马尾。我们一群小鬼在大雪还没有封地,就开始偷偷地做着下雪后套鸽子的准备工作了。制作套鸽子的鸽网,需要马尾。胆子小点的伙伴都去找那头又老又廋脾气很好的老红马。但老红马的马尾干涩而脆硬,做成的鸽网,很容易被鸽子识破我们的伎俩,有时即使套住了,也会被鸽子挣断而逃脱。只有大青马、二黑马和小红马的马尾油亮光滑,弹性好又有韧劲,做成的鸽网最为理想。我在大人们不在时悄悄地在敞棚的马圈周围逡巡,苦思冥想着获得马尾的办法。也是老天帮忙,有一天下午不知谁把小红马的邻居,那头令人厌恶的黑叫驴牵走了,而正在打瞌睡的小红马的屁股正好对着驴桩。我轻轻地凑近驴桩,左手抱住驴桩,右手麻利的抓住一撮马尾揪将下来。等小红马从睡梦中惊醒时,我已经在驴桩的掩护下捏着一撮马尾溜走了。
等到我和大人们一样接触小红马时,已经是两年以后的事情了。那时我们井坳人家家都用石磨子磨面,人工推石磨子,那真是一件苦差事,当然也是我们孩提时代最头疼的一件事情了。因而像我们井坳这种条件比较好的生产队,在农闲时节,就会安排几头驴甚至马轮流给社员家里拉磨子磨面。当轮到给那几户磨面时,会通知这几户到队房里去抓阄。就是会计把今天安排给社员磨面的牲口的名字写在小纸片上,然后再把小纸片丸成纸蛋,让你去抓,抓中哪个是哪个。小红马往往有更重要的差事,生产队很少安排它去给社员家磨面,因而抓到小红马,那真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事情。但是在轮到我们家抓阄那天,我真是幸运得要命,竟然抓到了小红马。
抓到小红马,我没有一点思想准备。当七叔把小红马的缰绳递给我时,我的心在通通直跳,甚至双腿都在打颤,但我又不好意思说我害怕马,一个已经十多岁的小伙子了,还拉不住一匹小红马吗!因而我只得硬着头皮,左手紧攥着小红马的缰绳,右手抓住它的笼头,僵硬的伸直胳膊,战战兢兢地和小红马并排往前走。但走着走着,我发现小红马竟然是何等的温顺,丝毫没有欺负我的意思,我走多快它就走多快,甚至还侧过左脸亲昵地蹭了蹭我的衣袖。
回到家里,母亲见我牵回了小红马,自是喜出望外。我们给它套上套绳,使上撑棍,蒙上眼棚子后,它就拉上磨杆小跑起来。我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使唤的牲口,平时即使最勤快的大青驴,一晌也最多磨一斗粮食。但今天一斗玉米磨完了,时辰还不到一半,就再磨了半斗高粱。卸了磨子我把小红马送回马圈时,太阳还没有落山,它被汗水浸透的后背上,马毛已经凝结在了一起,前肩上和马鬃下,依然有汗珠不断地滚落。栓好它后,我有点不忍离去,我后悔我曾那样狡诈地谋取了它的马尾;我从没有给它添过一次草料,它却依然把我当做井坳的主人。面对我的留恋,它用有些疲惫的眼神看了看我,轻轻地喘了口气,谦卑地低下头去。
二
大家都说大青马是新疆大洋马。它到底是不是来自于新疆,我至今都不敢肯定,但他的“大”与“洋”却不是夸张。大青马全身透青,脖子长、腰身长、腿长,身材高大。一线雪白的鼻梁和一双小而上耸的耳朵使它显得非常地洋气。它的脖子颀长华丽,一绺马鬃在仰头长啸时,总会倒竖起来。走起路来步伐流畅而优美,它的四蹄不像小红马那样精巧紧凑,活似四只倒扣的黑瓷碗,奔跑起来,会发出哐哐、哐哐地蹄声。
大青马在拉犁耕地或拉碌碡碾场时,总是和二黑马套在一起,它们两个套在一起,那真算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线了。当其它牲畜耕完一个来回时,它们早已经耕完两个来回了;当其它牲畜转完一小圈时,它们一大圈早就转完了。那雄赳赳气昂昂、不待扬鞭自奋蹄的气势,着实鼓舞人。每当外生产队的群众路过看见时,总会驻足称赞一番。那时一个生产队能有这样一对高头大马,犹如今天一个国家有两艘航空母舰,社员们出门说话底气十足,充满着自豪感。
然而,我们孩子家不像那些大人们一样,关心的是大青马的膘色和草料,我们关心的依然只是大青马的马尾。在我得到小红马的马尾后,大家都高看我一眼,认为我是一位聪明而有办法的人,我也用我的马尾向伙伴们换回了做鸽网需要的土钉子和小竹管。那一撮小红马的马尾做成的鸽网也确实争气,我们先后用它套住了六只鸽子。但人的欲望总会不断地膨胀,有一天我突发奇想,如果能揪一撮大青马的马尾,那同伴们会怎样地佩服我呢?我想给伙伴们一个惊喜,我开始如法炮制,像一位武林高手或者江洋大盗一样,潜伏在马圈周围的麦草垛下观察着大青马的动静,看能不能瞅准一个机会。有一天机会终于来了,大青马同样把它的屁股靠近了附近的一根废弃的驴桩。我像上一次谋取小红马的马尾一样,蹑手蹑脚地靠近驴桩,用左手抱住驴桩,把右手悄悄地伸向了大青马的马尾。但谁知此马非彼马也,它看似闭目养神,实则高度警惕 ,像曹操一样梦里都会杀人。等回过神来时,我已经抱着半截驴桩躺在了凉棚外的土堆上。好在没有一个人看见我的英雄落难的狼狈,我像阿Q一样暗自庆幸了一番,多亏这家伙踢在了驴桩上,否则断成两截的恐怕就不是这倒霉的驴桩了。但我没有像阿Q一样去向大青马吐口水,我的心里除过愤恨之外,还有佩服,真正的英雄是要学会服输的。
过了数月之后,大青马用它奇迹般的聪明再次刷新了它在人们心中的地位。事情是这样的,喂马的七叔晚上把饲养室的土炕烧热后,就掩上门回家夜战干私活去了。他没有想到他把土炕烧得太热了,把炕席和铺盖烙着了。土炕背后就是堆得高高的干马草,眼看一场大火就要燃起,七八匹马的厄运就要降临,往日引以自豪的井坳人将被上帝狠狠地嘲弄一番。这时大青马挣断了缰绳,用前蹄打开了虚掩的柴门,冲出了饲养室。它先在饲养室外疯狂地啸叫,见没有人回应,就挨个用前蹄刨队房的房门,叫醒了看场的三个社员。等三个社员冒着浓烟把其它几匹马刚从饲养室里牵出来时,大火呼地一声冲上了房顶,整个饲养室都烧着了。
我是几天后才知道这个传奇故事的。我去饲养室时,大家正在修葺烧塌的屋顶,还在议论着大青马的聪明勇敢和能通人性。我特别去凉棚看了一下大青马,大青马被用一根新的缰绳牢牢地拴在马桩上,像往日一样若无其事地沉静,竖起一双小耳朵机警地瞅了瞅我,羞赧地把头偏向了一边。我心中对它仅存的一丝恨意一下子消失得无踪无影,甚至觉得异常地惭愧。
三
二黑马之所以叫二黑马,是因为它的体型没有大青马那么高大,脖颈和四肢也没有大青马那么颀长。但如果把大青马比作姚明,二黑马绝对就是巴特尔,它的威猛与刚烈甚至要超过大青马许多。二黑马不像大青马那样,走起路来优雅得要命,而像一位训练有素的战士,稍有风吹草动便竖起双耳,睁大一双黑黢黢的眼睛,好像时刻准备着投入一场惨烈的战斗。它的头部和鬃毛的毛色是深黑色的,显得庄重而威武,但身体其它部位的毛色却黑中透黄,特别滑嫩,特别精神。它似乎有一身永远也使不完的力气,一套上套绳就只知道猛冲猛打,勇往直前。它和大青马套在一起,虽然并驾齐驱,但风格却大相径庭。大青马有若关公,武艺在身,旁若无人;二黑马却像张飞一样性情暴躁,横枪直冲。
我不是不曾谋取过二黑马的马尾,只是那厮好像从未眯起过双眼,警觉得要命,你还没有到得跟前,它早已经耸起耳朵,睁大眼睛看着你,甚至向你发出吭吭的警告声,使你望着它油黑发亮的马尾更加地馋涎欲滴。二黑马的一双蹄子不像小红马那样小巧刚劲,奔跑起来哒哒哒哒,非常轻快;也不像大青马的蹄子那样硕大稳健,哐哐哐哐势大力沉。它的蹄子稍微偏长,油亮的铁色上有依稀的白色的横纹,奔跑起来嘚嘚嘚嘚,瓷实而有力。
我和小红马接触最多,算是亲眼见证了马作为马的忠诚与勤奋。与大青马也算交过手,认识了马作为马的聪明与优雅。但真正领略了马作为马的风采,却只有二黑马。那时在冬闲时节,马没有农活干,可能是怕把马闲坏了,七叔会允许会骑马的大人骑上马在道路上或者农田里遛遛,活动活动马的筋骨。每当这时,我们一众小辈,就疯狂地跟在后面奔跑或者摇旗呐喊。有一位比较年轻又最胆大最会骑马的族兄选择了二黑马,我们就跟在后面边看热闹边吆喝。驮上了族兄的二黑马,像一只突然放飞的鸟儿一样兴奋,当在土路上奔跑时,它的四条腿轻盈地绾起了令人眼花缭乱的舞步,那英姿真是要多优美有多优美。当进入秋后才耕过的比较松软的耕地里时,它又像一只野兔一样奔腾跳跃,荡起一股烟尘。特别是在回到大场边时,它更给我们表演了一出神奇的跨越秀。大场边上有一排两米多高的玉米杆垛,族兄一绷缰绳,身子贴在二黑马的背上,二黑马竟然平稳地一飞而过,使我们领略了只有在电影上才能见到的神奇的一幕。我们从此认为,如果生在战争年代,二黑马绝对会成为一匹功勋卓著的战马,可惜它和大青马、小红马一样只能在犁套里为我们井坳人默默地消耗自己的青春。
令人无法想到的是,二黑马突然病了。而且病得是那样地突如其来,那样地不可救药。当我闻信赶到大场时,二黑马已经躺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