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灯会过后,朱心有近一个月没去柳府,露姬纳罕,平常他隔三差五地往自己这里跑,近日反倒怠慢下来,莫不是病了?这一想就不得了,她火急火燎地就往朱府跑。
朱夫人很是喜爱露姬,已然将她当成儿媳看,拉着手叙了些家常,露姬知道朱夫人目光的含义,总有些不好意思,这不还没过门嘛。朱夫人看出她不好意思了,这才放了她去找朱心。
朱心正在书房看书,见露姬来访,神色有些复杂,继而淡淡地移开目光。露姬一怔,仍旧笑问:“怎么忽然用功了?终于对考取功名感兴趣了?”
“闲着无聊罢了。”
“既然闲着,怎么不来找我?”露姬刚说完,蓦地红了脸。
朱心一口气噎住,强作镇定道:“为什么找你?”
千言万语辗转心头,就是挑不出一句好说出口的,露姬恼羞地咬唇半晌,闷声道:“怎么不能找我了?我们从小就在一起……”
“我们现在长大了。你应该知道,男女授受不亲。”
“我们不是普通的男女,你是我未来的夫君。”
“所以我们更该自重,不可越矩乱了三纲五常。”
“我们没有越矩……”
“如果你没有其他事,就请回吧。以后没事也不要跑到这里来了,不成体统。以前是我鲁莽。既然我们订了亲,三书六礼过后,我们自可日日相对。”
露姬张大眼睛,“你什么意思?这是打算成亲之前都不与我见面了?”
“这才是正常的男婚女嫁。”
露姬瞅着他略显冷淡的眉目,“朱心,你怎么了?”
朱心骤然看见她靠得极近的脸,眼前闪过梦中的那抹冷笑,一把推开她,“滚!”
露姬摔倒在地,惊愕地看着朱心,眼里逐渐泛起泪光,爬起来掩面而走。
朱心愣怔半晌,紧紧咬住牙关,忍住想追上去的冲动。
露姬回家哭了小半天,众人劝解不住,最后柳夫人找来朱夫人细细询问,问也问不出什么,只得道歉。露姬看着也不好过,强颜欢笑说没什么。朱夫人却道回去后要好好治治朱心,定是他说话没个大小惹她伤心了。露姬默然,此后赌气有大半个月没登朱府大门,心里盼着朱心主动来认个错,她也就不计较了,但始终不见他人影,不免又委屈起来。
“他是不是不要我了?”忽有一日,露姬被这猝然冒出的念头吓了一跳,当即寝食难安,心焦气躁,不多日便病卧在床。
柳夫人柳老爷就这一个掌上明珠,从来都是娇生惯养,病都没生过几次,露姬一倒,就双双哭断肠,生怕白发人送黑发人。朱夫人闻讯而来,问过大夫,好说歹说劝住二人,说露姬得的只是寻常病症,好好调养两月即可。
露姬看见朱夫人,眼睛一亮,复又暗下去,苍白着脸问道:“朱心呢?”
朱夫人叹道:“你们真是一对苦命鸳鸯,这不,你刚倒下,他也跟着神志不清了,稀里糊涂说着胡话。”
露姬惊道:“朱心病了?”
“这事儿说来也奇怪,前天他去了一趟九天玄女庙,回来就一言不发,不让任何人靠近,直到今天早上才被人发现晕倒在荷花池边,幸亏没掉下去。”
露姬忧心如焚,却也明白自己病体虚弱,实在没力气去看望朱心,只得乖乖吃药,养足精神。又想着朱心病来得突然,莫不是真的得罪了玄女娘娘?她打算等身体好些后亲自去那玄女庙为朱心忏悔。
朱心越来越频繁地做梦,前一刻他还温柔缱绻地执起她的手,下一瞬她就手握长剑刺穿他的心脏,反反复复,永无止息的纠缠与刻骨铭心的恨意。
浑浑噩噩,不知今夕何夕。
稍微清醒点的时候,他又看见了她,神色柔和,目光清亮,她说:“朱心,你醒啦?”
朱心,还是诛心?
他冷冷笑起来:“你来做什么?还想再杀我一次吗?”
露姬一愣。
“纵使我转世为人,你也不放过我,要如此用尽心机地欺骗我,使我痛苦吗?”
“朱心,你还没醒吗?”
“不要装了,玄女,我已经不爱你了,所以我不会再那么轻易地毁在你手里。你最好现在就消失在我眼前,否则别怪我无情。”
露姬慌了,“朱心你怎么了?我是露姬呀。”
“露……姬?”他微微眯起眼睛,抬手触摸她眼角,指尖擦过那颗泪痣,眼神越发凉薄,“露姬,不就是玄女吗?”
露姬真慌了,满头满脑想着,定是朱心得罪了玄女娘娘,所以魔障了。她匆匆地前往九天玄女庙为朱心忏悔祈福。虔诚地跪在九天玄女像前,合掌道:“民女柳露姬,诚心祈愿玄女娘娘大发慈悲,宽恕朱心莽撞,保佑他早日安康。待他病愈,民女必衔草结环,以报娘娘恩德。”
香烟袅袅中,石像寂然矗立,俯视众生。
露姬复又三拜,起身离开。转身的刹那,石像忽然发出一阵微光,微光中,一个袅袅婷婷的身影渐渐浮现,轻盈地落到地上,平静唤道:“露姬。”
露姬回头,“……玄女娘娘?”
“我是九天玄女。”
露姬不可置信地张大眼睛,“你……我们怎么长得那么像?”
玄女沉默须臾,“因为,你是我的一部分,曾经。”
听完玄女所有的叙述,露姬连连摇头,泪盈于睫,“你骗我,故事都是你编的,你不是玄女娘娘,朱心更不是人人忌惮的魔尊。”
“你可以去向诛心求证。”
露姬还是不能接受,“我在做梦……朱心怎么会是魔尊?我又怎么会是九天玄女的眼泪?我到底是谁?”
玄女静静目送露姬几近崩溃地逃走。
柳府的丫鬟们们见自家小姐神思恍惚,忙奔走相告于老爷夫人。柳夫人大惊,问发生了什么,露姬不答,只是失魂落魄地发呆,水米不进,着实急坏了旁人。如此几日下去,本就柔弱的身体更加形销骨立,走路都好似飘着。眼看柳夫人又要大哭,露姬已成没事人似的,要水喝,柳夫人连忙让人做碗米粥送来。
身上好些后,露姬挨着床头问道:“娘,你说女人活一辈子图的什么?”
柳夫人道:“大多数的女人,都在图一份忠贞不渝的感情。从小养在闺阁里,娇花似的长大,只盼遇着一个好人家,一个值得依靠的夫君,给他生儿育女,相夫教子。”
“我会遇到吗?”
“你已经遇到了,只等着嫁过去享福呢。”
“这么好?”
“当然。”
露姬微微一笑:“我也觉得朱心好,除了他,我想象不出我还会爱上谁。不管他是谁,我又是谁,我只会爱上他。”
“傻丫头,不嫌羞。”
过了些时日,露姬渐渐好了,穿上新做的冬衣,去看望朱心。
“唉,这一怄气,都怄到冬天了。”
丫鬟笑道:“何不怄到明年开春,一气儿嫁过去!”
露姬娇嗔一声,嘴角翘起。是呀,明年她就嫁给朱心了,这样他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无论怎样,她要成为他的妻了。
诛心再也不想梦到过去了,他发誓,这是最后一次。他已逐渐恢复作为魔尊的力量,控制梦境,还是绰绰有余的。
最后一次感怀往昔,他以为看到的还是那几个盘亘脑海的画面,也确实如此进行了:与玄女走在桃花林中,被设计困在镇魔阵中,被她亲手杀死……到这里,本该是结局了,手心却忽而有一丝异样的感觉,滴滴答答,仿佛被雨淋湿。
下雨了?他迷茫地张开眼睛,日光刺目,玄女低头看他,颗颗泪珠夺眶而落,晶莹剔透得宛若梦幻。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她可是那个高高在上冷若冰霜的九天玄女!
诛心霍然睁眼,掌心一片湿润,侧头,瞧见床边的女子无声啜泣,眼角的泪痣更显哀戚。他不知该叫她玄女,还是露姬,于是沉默。
露姬见他醒了,忙用袖子擦脸。
诛心下意识道:“不要用袖子擦眼,不干净,没有帕子吗?”
“……有,一哭就忘了。你怎么还没好?”
“我现在是人的身体,承受魔尊的力量自然需要些时日。等我好了,也就该走了。”
露姬一惊,“走?去哪儿?”
“当然是魔界。”
露姬如坠地狱,遍体生寒,“你怎么能走?你不要你爹你娘了?不要我了?”
诛心倦怠地闭上眼睛。
露姬痛哭着捶打他,“我不要你走!不要你走!”
诛心无动于衷。
天光灰蒙蒙的,朔雪纷飞,滴水成冰。就是热乎乎的心,也要被这刺骨寒风吹凉。他知道自己该走了,误入人间一趟,终归要孤独而返。
并非无爱亦无恨,只是爱与恨都是伤害,他情愿无情无爱,孑然一身。
茫茫飞雪中,伫立着一个比雪更高雅而冷漠的女子,诛心噙着一丝无所谓的笑走上前,“玄女,你终究还是要再杀我一次的。”
女子淡淡注视着他,“斩妖除魔,匡扶正道,是我的天职。”
“那你为何不一早就除了我?也好过我现在与你缠斗。”
玄女默然,只是缓缓举剑,握住剑柄,剑刃琅琅出鞘,寒光凛冽。
罢了,诛心早知不该多作他想。
风云变色,他们所处的一方空间霎时刮起飓风向外席卷,形成一个巨大的光球,光球内洁白一片万物静止,除却他们。
不知多少回合后,诛心动作有些慢下来,毕竟是人的身体,力量还未完全恢复。
“朱心!”
是幻听?竟然听见露姬的声音。
“朱心!”
真真切切,他听到了,循着声源望去,真的是露姬。她那样急匆匆地跑过来,也不怕摔倒,他下意识喊道:“不要过来!”
她近了,她的剑也近了,她挡在了他的身前。
诛心恍然看着她们,不明所以,直至露姬倒在他怀里。
怎么会这样?有两个玄女?不,只有一个玄女,怀里的这个,是露姬。露姬不是玄女。诛心红了眼眶,无措地抱着露姬。
玄女目有不忍,随即利落拔出剑。露姬呻吟一声,诛心立即覆手捂住她不断流血的伤口,颤声道:“你不会死的,我会救你的。”
露姬虚弱道:“我也不想死,你还没娶我呢。”
“我现在就救你。”诛心说着将灵力通过掌心源源不断地注入露姬体内,露姬却越发虚弱下去,那副羸弱的身体似无底洞,无论填充多少灵力都无用。
诛心不信,一试再试。
玄女道:“你救不了她的。”
“为什么?!我是魔尊,难道我连一个普通女子的性命都保不了吗?”
“她不是普通女子,她是我的眼泪所化,本质虚无,没有三魂七魄,只是一段念想罢了。她若死去,就是消失于三界之中,连轮回都入不了。”
诛心怔然,顷刻万念俱灰。
露姬依旧神色柔和,深深地看着诛心,她的眼里从来只有这一个人,“朱心,我好像要走了。”
诛心紧紧抱住她,“我不让你走!不许走!我们从出生就在一起,我不走了,你也不能走。我们明年开春还要成亲呢……”
露姬微弱笑着,泪珠却断线,“从小你就总是骗我叫你‘夫君’,可你一次也没叫过我‘娘子’,我以为成亲后就会听到了,可我好像等不及了……”
真的回天乏力了,怀里的人越来越轻,仿佛风一吹就散了。诛心小心翼翼低头,在她眼角的泪痣上落下轻轻的一吻,悲难自禁,“娘子。”
仿若还是两小无猜,他们手拉手走过烈日炎炎的花园,去荷花池边摘荷花,如果他没有掉下去,没有梦到前生,他们是否会平安喜乐地走过这一生?
看着露姬渐渐消失于天地间,连尸骨都没留下,只余几件衣裳,诛心抱着衣裳呆坐原地,魂不守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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