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的故事 (太宰治短篇小说二则)
作者: 楚尘文化
等待
每天我都会在省线的小车站里等人,等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
从市场买完东西回家途中,我总会路过车站,坐在冰冷的长椅上,将菜篮放在膝上,茫然地望着检票口。每当往返的电车到达月台,就会有很多人从电车口拥出,蜂拥至检票口。大家一脸愤怒地出示证件、缴交车票,然后直视地步出长椅前的车站广场,朝各自的方向离去。
我茫然的坐着。“说不定,这时会有个人笑着喊着我。喔! 好可怕啊! 伤脑筋! ”于是胸口心跳加速。光想就已经像背后被泼了冷水般,浑身战栗,难以呼吸。不过,我真的是在等待某个人。只是我每天坐在这边,究竟是在等谁呢? 在等一个怎么样的人呢? 或许我等的并不是人。我很讨厌人。不! 应该说我很害怕人。只要与人见面,一说出“近来可好? ”“天气变冷了”之类的问候,不知道为什么,就会痛苦地觉得自己像个世上仅有的骗子,好想就此死去。最后,对方也对我戒慎恐惧地不痛不痒地寒暄,说些净是谎言的感想。一听到这些,不但会因为对方吝于关心而感到悲伤,自己也越来越讨厌这个世界。世人,难道就是彼此这样呆板地招呼,虚伪地关怀,到双方都精疲力竭为止,就此度过一生吗? ”
我讨厌与人见面,只要没什么特别的大事,我绝不会去朋友那边玩。待在家里,和母亲两人安静地缝纫是最轻松的事。可是,随着大战逐渐开始,四周变得非常紧张后,便感觉到每天待在家里发呆是件很不对的事。我莫名地感到不安,心情完全无法安定,有种想鞠躬尽瘁、立刻贡献心力的心情。我对当下的生活,已失去了自信。虽然知道不能沉默地坐在家中,但自己又没什么地方可去。因此,买完东西后,在回家的路上,就会顺道经过车站,一个人茫然地坐在车站冰冷的长椅上。“说不定会有那个人出现! ”我期待着,“啊! 如果真的出现的话,那就麻烦了。到时候我该怎么做呢? ”顿时,又感到一阵恐慌。不过,出现了也没办法,只好向那人献上我的生命了。一种船到桥头自然直、近乎于放弃的觉悟,与其他千奇百怪的幻想纠缠在一起,使得我胸口梗塞,有种将要窒息的感觉。我仿佛在做一个连生死都不知道的白日梦,内心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好像将望远镜倒过来看一样,车站前往来的人群,都变得好小好遥远,世界也变得好渺小。
啊! 我究竟在等待什么? 说不定我是个非常的女人。大战开始后,莫名的不安,说什么想要鞠躬尽瘁、贡献心力,这些根本就是谎言。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其实只是在巴望着有什么好机会能实现自己轻率的空想。尽管这样坐在这边,做出一脸茫然的表情,但我仍可以感觉到胸中那个诡异的计划正在熊熊燃烧着。到底我在等谁? 我没有具体的形象,只有一团迷雾。不过,我仍在等待。
从大战开始以来,我每天都会在购物结束后途经车站,坐在这冰冷的长椅上等待。也许,会有一个人笑着叫我。喔! 好可怕啊! 伤脑筋,我等的人不是你。到底我在等谁呢? 老公? 不对! 恋人? 不是。朋友? 我讨厌朋友。金钱? 也许。亡灵? 喔! 我可不喜欢亡灵。
是更温和、开朗、鲜丽的东西? 我不知道那是指什么。比方说像春天那样的东西吗? 不,不对。绿叶、五月、流过麦田的清流? 当然不对。啊! 不过我还是要继续地等,等待着那能让我振奋的东西。
人们成群结队地从我眼前通过。那不是! 这也不是! 我抱着菜篮,微微颤抖但专心的等待。请不要忘记我,请不要嘲笑每天到车站去等待,然后空虚返家的二十岁姑娘。无论如何请牢牢地记住,我不会特意说出这个小车站的名字,就算我不告诉你,但是有一天你也一定会发现我的。
雪夜的故事
那天一早就下起了雪。
由于之前替小鹤(侄女)制作的裤裙已经完成,那天放学时,我便将它逮到中野的叔母家去。我从叔母那儿拿了两片鱿鱼干当礼物,等我到吉祥寺站时,天色已变暗,雪深达一尺以上,天空还不停地漂着细雪。我因穿着长靴,心情反而相当兴奋,故意挑些积雪很深的地方行走。
一直到家里附近的邮筒,才发现腋下夹着的鱿鱼干纸包已经不见。虽然我是个粗枝大叶的人,但至今尚未掉过东西,一定是晚上在积雪的路上跑跑跳跳,才把东西弄掉的。我感到泄气,这种把鱿鱼干弄丢而垂头丧气就好比做了低劣的事感到羞耻一样。尤其,本来还打算要把它送给嫂嫂的。
我的嫂嫂今年夏天要生小宝宝喔! 听她说肚里有了小宝宝之后,常会觉得肚子饿。她应该得和肚里的小宝宝一起吃两人份的东西。嫂嫂跟我不同,她的修养很好、很高贵,正因如此,她总是像"有钱人在用餐"一样,慢条斯理地吃饭,而且从不吃零食。这阵子她一肚子饿就会嚷着: 好丢脸,想吃一些特别的东西。我一直无法忘记最近嫂嫂跟我一起清理晚餐残余时小声地叹着气说"嘴好馋 ,好想吃鱿干"的情景,所以那天偶然间从叔母那边拿到两片鱿鱼干后,便兴奋地想把它带回来准备偷偷拿给嫂嫂吃。可是,鱿鱼干丢了,真不知如何是好。
诚如各位所知,我家有哥哥、嫂嫂、我三人。哥哥是位有些奇怪的小说家,由于年到四十还默默无闻,所以一直都很贫穷。他睡觉时、起床时总会嚷着时运不济,总啰唆地向我们抱怨他的口头禅:"专家,算什么! " 他只会这般满口振振有词,却一点也不帮忙家事,使得嫂嫂连男人粗重的工作都得做,真是非常可怜。有一天,我义愤填膺地说:"哥哥偶尔也该背着背包去买菜。外面的先生大多都会这样做的喔! "听到我这么一说,他马上生气地骂道: "混账! 我又不是那样低贱的男人。好了! 君子(嫂嫂的名字)你要好好地记住。我们一家就算是饿死,我也不会那样不知羞耻地出去买东西。你要有心理准备。那是我最后的骄傲! " 虽然这个体认很堂而皇之,但他究竟是为了国家而憎恨购物部队呢? 还是因为自己懒惰而讨厌去买东西? 我是一点也不清楚。 我的父母亲都是东京人。由于父亲长年在东北的山形办事处工作,所以哥哥和我都在山形出生。父亲在山形过世时,哥哥已经二十岁,我还在襁褓中,母亲背着我,母子三人再度回到东京。前些年母亲过世后,现在就变成哥哥、嫂嫂及我的三人家庭。因为我们没有所谓的故乡,所以没办法像其他家庭那样,可以托乡下送来食物。再加上哥哥是个怪人,完全不和附近的人家打交道,因此我们从来没有出乎意料地"得到"什么稀奇的东西。一想到如果将那两片鱿鱼干拿给嫂嫂,她不知道会有多高兴,我就觉得自己很差劲。
舍不得那两片鱿鱼干,我当下便掉头右转,慢慢地走在回来的路上仔细搜寻着。可是,一直都没有发现。在白色的雪道上要找白色的纸包已经是相当地困难了,再加上雪不停地下着堆积着,走回吉祥寺车站附近,还是连一个小石头都没有发现。 我叹着气,重新撑起伞,试着仰望阴暗的夜空,此时雪花就像百万只萤火虫般,狂乱地飞舞。好漂亮啊! 道路两旁的树木都覆盖着雪,沉重地垂着枝头,树身仿佛在叹息般,偶有微微地抖动。这一切简直就像童话世界一样,我已经忘掉鱿鱼干的事情,内心突然有一个奇想,想把这美丽的雪景带给嫂嫂。比起鱿鱼干,这说不定是更好的礼物,老是局限在食物上也不太好,实在是很令人感到难为情。 哥哥告诉我,人的眼睛可以储存风景。盯着灯泡看一会儿,然后闭上眼睛,就会在眼皮底下看到栩栩如生的灯泡,这就是证据。以前在丹麦也曾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哥哥曾告诉我这么个短短的浪漫故事。虽然哥哥的话总是胡说八道,一点也不真实,但只有对那件事,我倒觉得就算是哥哥编造出来的假话,倒也是美丽的故事。 以前,丹麦有位医生在解剖船(省略)在那下雪的夜里,我突然想到这故事,决定试着在眼睛底下留下美丽的雪景,把它带回家,告诉嫂嫂。 "嫂嫂,请看我的眼睛。这样肚里的宝宝会变得漂亮喔! "以前,嫂嫂曾经笑着拜托哥哥: "请帮我在房间墙壁上贴上美人的图案。我每天看着这样的图画,就会生出漂亮的小宝宝。"哥哥那时也认真地点头说: "唔……是胎教吗? 那很重要。" 于是哥哥把孙次郎娇艳的能剧照片和雪小面那悲情的能剧照片并排地贴在墙壁上,然后又在两张能剧照片中间牢牢地贴上自己满面愁容的照片,真让人受不了。 "拜托,请把你的照片拿下来。看到那个,我的胸口会不舒服。"温驯的嫂嫂果然也无法忍受,像是恳求般地拜托哥哥无论如何一定要把那张照片拿下来。看着哥哥的照片,一定会生出像猿面冠者的宝宝。哥哥露出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恐怕他还觉得自己是美男子哩! 真是一个笨蛋! 嫂嫂现在为了肚里的宝宝,真的很想一直看到世上最美丽的东西。如果我把今天这雪景存在我的眼睛底下,然后带给嫂嫂看的话,比起鱿鱼干这样的礼物,嫂嫂应该会更高兴好几倍、好几十倍。 我放弃鱿鱼干,在回家的路上,尽可能地眺望周围美丽的雪景。不只是在眼珠底下,一直到胸口,都藏有纯白的美丽景色。回到家,马上对嫂嫂说: "嫂嫂,快看我的眼睛。我的眼睛底下藏有最漂亮的景色喔! " "什么? 怎么了? "嫂嫂笑着站在我的面前,把手放在我的肩上。 "眼睛到底怎么了? " "哥哥曾告诉过我。在人的眼睛底下,会残留刚刚所看到的景象。" "爸爸的话别放在心上,都是骗人的。" "不过,只有那事是真的喔! 我只相信那个。快、快看我的眼睛。我看了很多很多美丽的雪景回来。快、快看我的眼睛,这样一定会生出有着雪般美丽肌肤的小宝宝喔! " "喂! " 就在这时候,哥哥从隔壁六榻榻米大的房间出来:"与其看顺子那双单调的眼睛,看我的说不定还会有百倍的效果! " "为什么? 为什么? "我突然很憎恶哥哥,好想揍他。 "嫂嫂说过看哥哥的眼睛,胸口会不舒服。" “才没那回事。我的眼睛可是看了二十年美丽的雪景。我在山形一直住到二十岁。顺子还没懂事时就来到东京,根本就不知道山形美丽的雪景,才看了东京这样的小雪景就在骚动,真是无聊。我的眼睛可是看了百倍、千倍甚至连自己都觉得看腻的美丽雪景,说什么都会比顺子来得更上等。" 我懊恼得想要哭泣。此时,嫂嫂救了我,微笑着静静地说: "但是,爸爸的眼睛里除了有几百倍、几千倍的美丽风景,同时也有几百倍、几千倍肮脏的东西啊! " "对啊! 对啊! 比起优点,缺点也很多呢! 所以眼睛才会变的那么黄浊,好恶心。" "这么神气,真讨厌! "哥哥顿时感到生气,又钻回隔壁六榻榻米大的房间去。选自 《女生徒》 李桂芳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