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月星河中成为一个行脚僧
文:飛渡先生
太阳就快要落下去了,我们迅速扎起帐篷,做好夜宿湖边的准备。
扎陵湖就在不远处。此刻,湖面反射着金光,大而平静。
找到一些干牦牛粪,生起火,准备做饭。没有水了,我拿着大锅去湖边取水。看似就在眼前的湖,走了一段又一段还不到,出乎意料地远。
从湖中取水回来,天已经黑下来了。沿着原路返回,走了很久,却始终没看到营地。来的时候忘记带手电了,四周已经一片漆黑,凭感觉又继续走了一段。
我听见越来越清晰的狗叫声,而我记得宿营地周围是没有狗的。我意识到我已经迷路了。我决定不再走了,在原地等待同伴来找我。
草原的夜色真是很美,是孤寂而静谧的美。星星悬在头顶,人在下面,是一粒可以忽略的原子。对望着这些巨大又渺小的星星,内心平静而美好。
同伴到了,大骂我笨。我欣然接受他们的指责。对于一个方向感如我般差的人,在漆黑一片又没有任何路标的草原迷路,一点都算不上意外。其实他们也错过了精彩的东西,我没告诉他们的是,独自一人看星星的感觉,就像对着一个巨型荧幕看电影——整个天空都是荧幕,可以在这块屏幕上想象出任何自己钟爱过的电影画面,然后把它们一一定格在时间里。
晚饭后不久就变天了,眼看一场雨水就要来临。我们封了炉火,迅速躲进帐篷里。没过太久就大雨如注。帐篷在大雨和大风中摇摇欲坠,我第一次真实体会到了风雨飘摇的含义。那一夜,头枕着草和刀,四周是雨水浇在帐篷上的声音。帐篷外面气温很低,但睡袋里却是无比温暖。和外面相比,这的确是两个世界。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的,睡得很沉。清晨醒来,从帐篷里钻出,裹着厚厚的军大衣,抬头望向湖边,太阳正划破云层露出它第一缕光。整个湖面一片苍茫,安静地仿佛可以吞噬人世间所有的嘈杂和苦难。我突然很激动,激动无比。我对着湖大喊了一声,我希望我的喊声能穿越时空,能如这湖中的水一般,经过青海,流向兰州。
这个时候,有一种伟大的力量在我的内心翻腾,我能感觉到那些肯放弃安逸生,远离城市,义无返顾地踏上追寻与自我追寻、放逐与自我放逐的达摩流浪者们,在此刻正和我心灵相通。他们都长着一张皮革似的面孔,带着被时间雕刻过的印记和男子汉的勋章,在世界的任何可能的角落,露出雪白的牙齿向我微笑。
这真是太棒了,不是吗?
……
这是04年七月的一天,去往玉树的路上。
那个时候,我已经有了一本subjam版的《达摩流浪者》,白底黑色,售价三十,购于“非主流”。
还记得第一次阅读时的情形,一百六十多页,像八戒吃人参果。
没多久,就是一次期盼已久的旅行。
可惜,在真正的旅行中,我却把它放在了家中的书柜里。和那些带着它上路,并一路控制速度阅读它的人相比,我是在兰州凉爽的夏天里,多半在床上读完了这本本应该在汗水、泥土、烈日和暴雨中读完的书。
时间不太对,场合也不太对。这始终是一个关于阅读的遗憾。
又过去了几年光景。书还在我手里,只是更旧了一些。又读过了许多遍,一些之前没读懂的地方,正一点一点变得清晰起来。有时,哪怕只读一读编后记,又或者只是看看舌头《妈妈,一起飞吧,妈妈,一起摇滚吧》的歌词。怀旧或是做梦的时候,《达摩流浪者》一定是个不错的选择。伴随着阅读,是发生的其他一些事情。“非主流”彻底从甘南路上消失,大陆版的《达摩流浪者》迟迟不见踪影,文楚安仙逝,值得盼望的“在路上”五十周年也仅仅等到一本翻译得不怎么样的《在路上》。那些类似像《死亡诗社》一般热烈讨论的场面,那些在狭小的“非主流”中像买毒品一样挑选打口碟和读不懂的法国小说的场面,那些在大学的校园里和心爱的人一起在教学楼背后的楼梯上分享阅读后的快乐场面都已经一去不覆返。现在,再翻开这本封面已经发黑、中逢已经有断裂嫌疑的《达摩流浪者》,这本当年的地下出版物竟有了几分文物的感觉。
当石头只是石头的时候,它就是石头;当人们拿起刻刀把石头刻成佛像的时候,石头被人为地赋予了意义,于是人们跪到在从前的石头前,磕头、烧香。这时,石头就不再是石头了。
《达摩流浪者》和那些被刻成佛像的石头很像。它并非如《城堡》、《追忆似水年华》那些公认的经典一般,被定格在20世纪最负盛名的书籍之下。它只是少数人的圣经,是少数人自我营造的神话。必须承认《达摩流浪者》头上的光环被它忠实的读者无限夸大了。就像书中的那些鲜活的主人公一样,他们喜欢佛法,喜欢追求内心的自由和平静,但他们不可能彻底地走入山林,也不能真正地像一个僧人那样生活。他们的佛学是机动的,是为我所用的那一种。他们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到生活之中,把自己当成燃烧的薪火。但他们不会为了他们的佛,放弃性爱和饮酒,甚至只是素食也做不到。就像凯鲁亚克又或者尼尔·卡萨迪,如果他们真能按照佛的标准要求自己,他们的生命很可能还会燃烧地更久一些。他们的问题就在于他们在精神上无限靠近了他们的追求,而在生活中却选择了透支生命。在他们需要音乐、派队、美食、姑娘,离开这些,他们的生命形同虚设。
这说到底,还是他们的不纯粹。但这些缺点并不妨碍他们成为被效仿的对象,因为我们每个人都不是那么纯粹的。书中主人公经历的,在每个人的一生的某个阶段,多多少少会有些映射。作为一本书,首先是书,而不说思想、“背包革命”之类宏大的字眼儿,如果你是一个好的读者,你越是厌恶你现在被定了型的生活,你就越能理解凯鲁亚克写它的意义;你越是接近雷蒙在孤凉峰上的体会,你越能真正地读懂它。《达摩流浪者》的伟大之处正在于它作为一小部分人生活的写照,却经历住了时间的考验,进而超越了文字和文学本身,让这本普通的小书变成一个精神层面的阅读神话。
我没搞过同性恋,没吸过粉,甚至没有像雷蒙和贾菲那样心无旁骛地打坐过,就算长途旅行也又是很久远的事情了。即使在真正上路的时候,背包里也都没有带上一本《达摩流浪者》。我为我自己没能成为一个更纯粹的人感到惭愧。许多年来,我只是一再地在口头、word文档中复制着我对凯鲁亚克们的热爱、对那种生活的向往。可那些我抛舍不了的东西和那些猝不及防的剧烈疼痛总是轻而易举就把我撕成碎片。虽然我知道这都不过是为了自己的不纯粹找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而已。生活总在不同的时间制造一些那怕在几秒之后就不再是个问题的问题。这一点都不意外。要是学不会这些,就白白浪费了《达摩流浪者》。所以,请继续。
马上,一位朋友就要辞掉他不靠谱的工作,一个人去旅行了。这真好。要把《达摩流浪者》借给他,在火车的车厢里,在不知名的小客栈里,在祖国的柏油马路上,让真正的上路者替我弥补那个阅读的遗憾。希望等他再回来的时候,他祈望的美好已经变成现实——我是多么地需要这些美好,希望那些美好不被破坏,哪怕那仅仅是幻像,是一个人的海市蜃楼。我必须要相信一些东西,一些美好的东西,一些永恒的东西。
终有一天,某种永恒的东西会从银河向我们那未被幻觉遮蔽的眼睛开启的,朋友。
雷蒙在书中如是说。
一定得找到雷蒙说的那种永恒的东西,一点一点,无论用什么方式,无论用多长时间。
为了印了200本的《达摩流浪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