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我从南方的一座小城穿过时 丢失了故乡的炊烟。那时候夏天已经过去,秋天尚未来临,季节的缝隙间只剩下一只徘徊不去的候鸟。
我背着一只苍老的吉它忧伤地穿过那天的暮色,两片红叶掉下来正好砸伤了我的心灵,我看见天边的残阳血已流尽,一棵悬铃木在蓝色的风中摇着几只孤独的铃铛。
我挥挥手送走了那只刚刚启锚的船,眼眶中的湖便溢满了一泓无依的水。天凉了,据说那是落叶归根的时节,该回家的人却朝着天涯的方向越走越远,他的背影就像一枚风信子的歌声,一路唱到了月亮湖的夜。
那一年我怀抱着梦境在湖边沉睡,流浪者的二分明月一个挂在天上,一个藏在水里,我苍老的吉它在湖边的石阶上轻轻地拨弄着晚风,六根弦上的涛声依旧荡漾在九月的心头,直醉倒三尾夜归的鱼。生养我的苏北平原还在那星移斗转的地方,与我远隔千山万水,一个夜晚的思念花开花落,如同被雨打湿的芭蕉。我听见自己的影子在身后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夜深了,早点回家吧。”
我睁开眼睛看见惊起的候鸟正扇动着翅膀朝天空飞去,它拍打月光的姿式就像一张飘在风中的纸,故乡的炊烟就是那时从我的眼中飘散的。
我被自己的影子牵着走向空置已久的寓所,一条小路一头通向水色的秋,一头通向更深的夜,我知道客寄的寓所不是我朝思暮念的家乡,我只是这中间的过客。
那一年我走过午夜的十二座桥廊,抬头就能看见高远的天,求索广场上的女神偎着叠翠的群山安然睡去,一株常青树在月光下聆听着那片湛蓝的湖。
我走回那座年迈的寓所不敢打开一盏寂寞的灯,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击碎了我有关故乡的怀念,泪水和心痛撒落一地,那样的夜晚我只能拥着自己孤单的影子在月光下取暖。
迁徙的候鸟早已在陌生的天空下失去了踪影,它在南方的小城只留下两声泣血的鸣唳。我随手从窗台上拣起几片关于家乡的残缺不全的记忆,一些曾经谙熟的年景已在注定的守望中变得遥不可及,我看见背井离乡的冬天正飘着鹅毛般的雪,安居乐业的父老乡亲正围着火炉相依到老。
我从家乡出走时只有那只老吉它陪伴着我的漫漫孤旅,多年以后,老吉它的第四根弦在我返家的途中折断了通往远方的路,我回过头平原上刚刚升起一缕淡淡的炊烟,当年我曾经是怎样悉心地把它珍藏进自己空空如洗的行囊,带上它,就是带上了家的温度,哪怕走得再远也忘不了在黄昏的时候回一回头。然而岁月的裂痕已经断成了我心头一道难以愈合的伤口,无法追回的是隔夜的光阴。
不堪憔悴的琴弦断了又断,我淡若清风的足迹还能在流浪的路上踩响第几个音符?远离家乡的日子,我的脚下只有一片柔软的水,其实那时,一张船票就能改变一个人的一生。那个夜晚的月亮湖早已在我年轻时代的旅途中成为一个迷人的传说,只有那些蓝色的涛声还时时将我从含泪的梦中唤醒。
今夜,我又坐在古维扬的一幢红楼里遥望着许多年前的那座远不可及的南方小城,我看见自己的影子正怀抱着两朵月光在湖边沉睡,我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夜深了,早点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