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窗前,等待天光暗下来。我想,随着光的逐渐降暗,我的视觉也便要逐渐丧失辨认的能力了。但是……
我闭起眼睛之后,我的「 视觉 」被众多的心事充满。仿佛如潮汐的泪水,逐渐沁渗在每一片极度黑暗的球体的边缘。这是一种视觉吗?或者,仅仅是我视觉的沮丧。
我知道,那不只是因为光线降暗的缘故。是我坐在窗前,等待每一样事物逐一消逝的心境;花的萎败,路被风沙掩埋,山的倾颓崩解。在近于海洋的啸叫中,我们凝视着那 一一 崩塌毁灭的城市、帝国、伟人的纪念像……
……
我因此独自坐在窗前,静听着黄昏潮汐在每一片沙地中的沁渗。有一种嗦嗦的声音,很轻很轻地渗透在沙与沙的空隙,好像要使每一个空虚的沙隙缝都涌进充满入夜前暗黑的流水。
沙隙间暗黑的水流,可能是一种独白,一种失去了对话功能的独白。(但不要误会,绝不是丧失了思维的喃喃呓语)独白,也许是真正更纯粹的思维。在一整个城市要求着“对话”的同时,我猜测,你的出走,竟是为了保有最后独白的权力吗?
在某一个意义上,一个真正的作家(诗人、写小说者)是没有读者的。一个绘画者、一个演员、一个舞者,可以没有观众。一个歌手、一个奏演乐器者,可以没有听众。
在修行的冥想中,诸多的幻影来来去去,盘膝端坐着,在闭目凝神中 一一 断绝了与人对话的杂念。
每一柱水中倒映的灯光,都是一种独白。它们如此真实,水中之花,镜中之月,指证它们是“幻影”,也许只是我们对现实的心虚吧。
如果你是水中之花,你大约会从水中抬头仰视那岸上的真相;如果你是镜中之月,你也会从明镜煌煌的亮光中抬头仰望那天空中一样煌煌的明月,发出啧啧的赞叹吧。
据说,记忆中所有前世的种种,都只是今生的独白,因此,宿命中我必然坐在此时的窗前,等待天光降暗、降暗。……
我想找回一点点独白的可能
——蒋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