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我站在露台上看云。一片红霞挂在城墙边绿树枝叶间,还有两三紫色云片高高地涂抹在蓝天里,红霞淡去了,紫云还保持着它们的形状和颜色。这些云并没有可以吸引住眼光的美丽,它们就像小孩的信笔涂鸦,但是我把它们看了许久。
一片云使我的眼光停留一两小时,这样的事的确是有过的。我看云不是因为它们形状瑰丽,而且时常幻出各种奇异的景物,也不是因为看见云易消易生,而使我想起许多过去的事情,不是!我只有一个念头:我想乘云飞往太空。
我读过一个美国人,美国剧作家玛·康乃里写的剧本《笨人》,后来也看过根据这个剧本摄制的影片。在电影里我看见黑天使乘着棉花似的白云在天空垂钓,这似乎是有趣的事,可是我没有这种兴致,我并不为这事情羡慕那些黑天使。倘使我能乘云飞往太空,我决不会在空中垂钓,不管钓的是什么东西。
我想乘云,是愿意将身子站在那个有着各种颜色的、似烟似雾、似实似虚的东西上面,让它载着我往上飞,往上飞,摆脱一切的羁绊,撇开种种的纠缠。我再看不见一切,除了蔚蓝的太空;我再听不见一切,除了浪涛似的风声。我要飞,一直飞往宇宙的尽头(其实这尽头是不存在的),或者我会挨近烈日而被灼死,使全身成为燃料,或者我会远离太阳而冻成石尸。甚至这个也是我所愿望的结局。我在永闭眼睛以前一定会感到痛快,而且是无比痛快的,但是我知道这只是我的幻想,我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我又想起了一个故事,仍然是一个戏(匈牙利剧作家费·莫纳尔的剧本《立良》),而且我也看过由这个戏改编的电影。一个叫做立良的年轻的幻想家抛弃了妻儿自杀了。他飞上太空去受最后的裁判,在神面前他提出了一个最后的要求——回到人间。几年以后一列火车穿过云霞,送他到地上,送他回到他那个小小的田庄去。他要求回家,只是想做一件帮助妻儿的事。他作为一个陌生人到了那个家,受了温情的款待,结果却打了自己的小孩一记耳光,像一个忘恩者似的走了。
我了解他那时的心情。
有一天我也会成为这样的一个幻想家么?已经飞向太空了,却又因为留恋人间而跌下来。为了帮助人而回到人间,却只做出损害人的事情空着手去了。
立良的刀仿佛就插在我的胸上。我觉得痛了。
我明白我是不能够飞向太空的。纵使我会往上飞,我也要从云端跌下来,薄薄的云片载不起我这颗留恋人间的心。
现在我应该收起我的幻想了,我不愿走立良的寂寞、痛苦的路。
(写于1941年7月10日)
巴金先生散文《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