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目:【西藏人文地理】格萨尔:藏北高原的世界大战
短介绍:神的礼物只能赐予那些洁净的,并未受过沾染,只面向内心的人。
作者:文 | 杜冬
节目文稿:
格萨尔:藏北高原的世界大战
文 | 杜冬
我常觉得,格萨尔说唱者有这样的天赋,他们能够不以人的眼睛来观察世界,向老鹰和昆虫借来眼睛,或是俯瞰大地山河,或者零距离倾听小草发出的细微之声。
青海玉树杂多一地,在格萨尔史诗中,是大食财宝宗和桑阿塞玉石铠甲宗的所在地。其中岭国(格萨尔的王国)与大食王国一仗尤为重要。
一匹良驹引战端
战争爆发的原因是格萨尔的叔叔晁通偷来了一匹大鹏鸟的蛋中孵出的骏马“追风”。这匹青色的马在耳朵上、马蹄上都有老鹰的翅膀,是难得的神驹。“早上从扎青出发,中午可到大昭寺。这样的马奔跑时,几公里都没有蹄印,即便有,也是如同农历初一的新月,极浅的痕迹,只有福气好的男人才能看到。”
大食王愤起追讨,惨遭晁通忽悠,于是战争就此爆发。
如《伊利亚特》一样,《大食财宝宗》充满了优美的诗歌吟诵,勇士也兼备诗人的角色,言辞的豪迈伴随着宝剑的锋芒;岭国和大食王国的神灵同样加入了战斗,只不过不是希腊神话中那些善于嫉妒的神灵,而是具有青藏高原特色的山神,其中一位身穿海螺铠甲,手持长矛和套索;又有一位人身熊头,骑着白肩之熊;并不止于人类和神灵,魔军、罗刹女也纷纷加入了这场藏北草原版的世界大战;各色神奇的弓箭、长刀和法宝和武术纷纷上阵,带着宿命和诅咒,寻找着自己的目标。宏大的场面在格萨尔艺人滔滔不绝的吟唱中徐徐展开。
在格萨尔艺人的讲述中,这个盛产骏马、富有宝物的大食王国在杂多县扎青乡,即澜沧江源头一代。
关于“大食”之地的传说
在西藏的宗教文献、史书和《格萨尔》史诗中,大食一直是一个令人困惑的名字。苯教文献记载,苯教的祖师辛饶弥沃就来自中亚的大食,一个名叫沃摩隆仁的地方(令人惊奇的是,在扎青乡也有一个地方名叫沃摩隆仁)。
苯教传说中,大食之地为诸水之起源,对于其位置,向来就有学者主张波斯、阿拉伯、中亚乃至俄罗斯等众多说法,还有一说认为大食就是阿里冈仁波齐山脚下(同样巧合的是,杂多县也是诸水的起源地,澜沧江和长江南源均从这里起源)。“大食”与西藏远古史和吐蕃史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对其位置进行探讨,不是我们的篇幅和能力所允许的。
在这里,我们借用玉树州格萨尔研究学者们的意见,《格萨尔》中曾如此描写过那个神秘的大食王国的地形特征——“要穿过无边的藏北高原,就必具骏马江邬之跑力;要克服犹如敌箭的寒冷,就必穿保暖的羊羔皮袄;对于身心疲惫的悲客,须用肉和奶酪酥油来款待。”由此可见,从服饰、地理和饮食上,至少在《格萨尔》故事中,这个大食王国就是一个藏北草原上的王国。
《格萨尔》中发生激烈战斗的地点与扎青乡的山河一一吻合。于是,在格萨尔神授艺人的讲述中,故乡那些平淡无奇,和青藏高原上无数的山岭、岩石、湖泊一模一样的山岭、岩石和湖泊,都披上了一层传奇的光彩:
——这里的地表上全都是像冰雹一样的圆形石头,这是因为格萨尔的叔叔晁通在此与大食王国的阿苯喇嘛斗法时,用法术降过一场大如百灵鸟蛋的冰雹;
——这条很长的岩石墙,是大食大将赞拉多杰被杀之地,石墙是他的脊椎,附近流淌着的白色石灰水和红色石灰石,是他流出的脑浆和鲜血;
——这个如两只眼睛一般的小湖泊,会有大食王国的海马从这里奔出,所以如今杂多县牛马肥壮,都有湖牛、湖马的种子,至今你还能在湖中听到牛马嘶鸣。
——这座山顶就是大食王国的宫殿所在地,龙常常会从这里飞起,冬天的时候,龙会飞落在山崖之上,变成虫子,蛰伏过冬天。
——这圈圆形的巨石阵,是大食王国的灶台,烧尽的草木灰堆在一边,就是那个小山坡;可见大食王国武士们如同巨人一样的身材。
这些看似平淡无奇,属于青海省玉树州政区图上某个乡,某个村的地点,甚至在地图上根本找不到的地方,就在滔滔不绝的讲述中变得鲜活、独一无二,甚至凶猛起来。更有趣的是,后来的一些发现,包括考古和地质发现,似乎又在冥冥中验证着《格萨尔》中那些遥远的,看似过于神奇的故事:
在传说中的古战场神山脚下,1958年冰雪融化,展现出里面的野牛尸体和铁制箭头,箭头约有“绵羊肩胛骨“那么大,是古代战争的遗物。
达英曾带着几位国外探险家进入传说是大食王国肉库的岩洞,在其中惊奇地发现了众多的兽骨。
“散落的绿松石”
后来我们看了一部短短的视频,镜头仿佛在半空中漂浮,以冷峻的,如同神一样的眼光扫过扎青乡/大食王国那些出现在《格萨尔》史诗中的巨大、冰冷的山川和遗迹,如同百年后回访古战场。那里一片宁静,只有牛羊的蹄印以及草原。我如果走过这里,恐怕不会听到史诗的召唤,不会看到英雄和众神战死的地方。
杂多的牧人们同样无法解读这片草原的秘密,但他们能拾取历史的信物:绿松石。
据说玉石铠甲宗桑阿塞王被杀死时,化作了满地的绿松石,岭国各位将军都得到了一份。格萨尔的叔叔晁通(又是他)由于此时尚且昏迷未醒,没能给自己那份穿眼系线,醒来后,他索性将自己的绿松石抛向草原。达英说,直到今天,牧人们还能时常发现那些散落的绿松石,甚至有的长达近一尺。杂多女人的头饰发辫上缀有众多的绿松石,可能也是来自这古老的遗风。
绿松石仿佛钥匙,标志着山河与牧人的神秘联系,山河所讲述的是整部史诗,这是一种奇特的,古老的书写方法,并不通过文字,而是通过岩壁上的花纹,岩洞、河流来记录,没有遗漏任何一个音节,有形的的文字是无法承担这重任的,这就是《格萨尔》。
虽然我们不能读懂,但所幸还有格萨尔神授艺人,这些不识字的牧人们获得了祖先的天赋,能够读懂石头、湖泊、庞大群山、幽暗岩洞,还有狂野的想象力为墨水书写的史诗。
不识字的“神授艺人”
常年研究《格萨尔》史诗丹玛达英说,有趣的是,越偏远、越与世隔绝、越纯净的地方,例如长江、澜沧江的源头,地理颇为相似,神授艺人出现的越多。
远离人群、远离信息,面向山河。格萨尔神授艺人往往是目不识丁的牧民,他们距离文字和书籍非常遥远,却能通宵达旦地讲述格萨尔的故事;人们常会惊异于格萨尔神授艺人的惊人记忆力,一切的细节都栩栩如生,仿佛有如亲见。
的确,那是他从小就无数次走过的地方,湖泊、山和岩石,他在那里无数次地观察,游玩,熟睡,他完全不需要记忆,他只需要敞开心灵,阅读大地。所以格萨尔神授艺人说唱时,会闭上眼睛,或者看着自己的帽子,看着一面圆光镜。《格萨尔》原本就在他的心中,无需背诵,带上格萨尔艺人专有的帽子,或是活佛开光的念珠,不过是获得了一个许可,一种授权。如果此时在识字的神授艺人面前放上整本的《格萨尔》书籍,恐怕他反而无法说唱了,知识本身构成了污染。
从爱琴海之滨到藏北草原,有不同的乐器和旋律,用不同的语言诉说着相似的故事和英雄。
他们阅读的是无字的书,这书却很难向饱学的,阅读有字之书的人展开,有形的知识本身即构成了障碍,构成了污染。这在藏传佛教中,叫做“所知障”,在汉地的禅宗里,叫做“不立文字”。
神的礼物只能赐予那些洁净的,并未受过沾染,只面向内心的人。
不识字的萨尔神授艺人闭上了眼睛。如同指挥棒挥动,法螺声次第响起,射杀野牛和敌人的弓弦慢慢拉紧,湖泊震荡不安,湖马从水波中一跃而出,神山颤动着,人身熊头的山神愤怒地醒来;大雪纷纷落地,众神的黄昏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