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有多少父亲和我拥有同样的“遭遇”。老实说,我并不重男轻女,以至于孩子从产房抱出来时,相对一脸讪笑的父母,我甚至在心中窃喜,这年头,男孩是“建行”,女孩是“招行”,谁靠谱谁受罪,养了才知道。
也许生养孩子挤掉了太多时间,没怎么留神,女儿三岁了。尽管隔了一辈子,但毕竟是情人关系,我曾经不止一次构想她的气质走向——文艺范儿的小美女?天使范儿的小萝莉?淑女范儿的小公主?任何一个,都能满足我骄纵的虚荣心。
人算不如天算,现实啪啪“打脸”。三岁的女儿用一副桀骜不驯顽强不屈轻伤决不下火线的身板,一张从早到晚喋喋不休约等于话唠的嘴巴,一个个挤眉弄眼动辄嘟嘴卖萌一脸坏笑的表情包,很巧妙地避开了那些“高大上”的称谓。挺好的小女子,怎么成了小女汉子?想想代言人贾玲,内心不免纠结。
我从外地出差回来,女儿正在家堆积木。她的手并不十分灵巧,偶尔两块积木的拼接,让她很费力气,小小的鼻翼轻轻翕动着,嘴巴微合,每一次喘息都是那么舒缓而深长。也许坐的时间久了,阳光又有些毒,从她的发梢引下来两三条汗迹,仿佛悄然盛开的蔷薇,在光影中若隐若现。
女儿太入神了,丝毫没觉察到我的归来。我就这么细细地打量她,就像观赏一件从未见过的艺术品。从小到大,也许是她太过乖张,而我偏偏又喜欢安静,一直以来,我都被她的吵闹所困扰,时间长了不免烦躁。我甚至认为,她天生就是风风火火的性格,难有片刻安静。但就在那一瞬,她微皱的眉头,稚拙的双手,包括鼻尖沁出的汗珠分明告诉我,那些花花绿绿的积木里面,住着她的世界。
用现在流行的话说,在女汉子和女神中间,其实只隔着一套积木。
我不得不承认,对于弱小的女儿来说,我是那么强势,又如此粗心。作为父亲,我从来不知道,她眼中的世界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也没有想过,那些被折磨得残缺不全的画笔,那架早已蒙上灰尘的电子琴,为什么没能赢得她的“芳心”。我总认为把她带到这个世界,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延续我们的梦想——我喜欢做音乐,她生下来就该打起手鼓唱起歌;老婆没当上画家,信手涂鸦也要从娃娃抓起。为了给私心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我们打着“早教”“启蒙”的幌子,变着法地让她学东学西,却从来没有问问她是否真正喜欢,内心快不快乐。不是吗?对于一个三岁的孩子来说,学习是件多么遥远的事,而在蓝天下扔纸飞机放风筝,在草地和花丛中追着蝴蝶疯跑,在五彩斑斓的光线里堆积木,才是她的全部任务啊。我们这些做父母的,从来不会吝惜物质上的付出,却恰恰在学与玩的选择上,对孩子少有必要的尊重。
也就是从那天开始,在堆积木的队伍里,又多了一个“老男孩”。他和她一起修建深壁固垒的城堡,打造鸡鸭成群牛羊满圈的开心农场,组装一条条光怪陆离纵横穿梭的火车,甚至还盖了一座梦幻般的幼儿园。窗外的世界还是那么闪亮,他们的脸上、手上和身上布满了奇形怪状的光斑,像是自然赐予的神奇力量。积木装了又拆,拆了又装,他从不借机给她讲破坏比建造容易的道理,因为她以后自然会懂得珍惜;他也从不给积木的组装设定方向,像与不像,又有什么关系呢?那些按图索骥的模板,只会抹杀孩子的想象力。他们把每个诞生的作品都拍下照片,在闲暇时翻看,那些缤纷的色块,给他们带来恒久的欢乐,仿佛精心堆砌的不是积木,而是大手牵着小手,一同走过的幸福时光。
不光在童话作家郑渊洁眼里,其实对于天下父母来说,每个孩子都是天使。既然这样,那就让她们快乐地飞吧。哪怕飞得不高,不远,也别辜负了那双美丽的翅膀。她们的每一次飞翔,都流下歪歪扭扭又浸满汗水的印迹,那证明她们在努力,更在成长,最主要的,是“在朝阳出来时,开放而且抬起你的心,像一朵盛开的花。”(泰戈尔《孩子天使》)而我们,只需一束温暖的目光就够了,千万不要再想着拴根线,挂向她们的脚掌。
还有那么多和我一样在游乐场、沙丘里、海滩上和孩子追逐嬉戏的大人,千万别把自己标榜得多么伟大和高尚,难道只是在陪孩子?你就没有感到自己突然变得简单、轻松和开心起来?就像那个“老男孩”,到底在堆积木,还是追随那颗至今未泯的童心?嘘——别让孩子识破了你的伎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