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鹿 原 下 【1】
月明风清,田野寂静。
穆柱国身着黑色制服扎着武装带,斜挎盒子枪骑一匹雪白的良驹,奔驰在回穆二疙瘩村的路上。没有穿平日回家时那藕色上衣雪青袍子,也没有了往常里的风流倜傥、儒雅潇洒。后面两个马弁挎着长枪撩开腿紧跟不离,已经嘘嘘喘气就要跑不动了,穆柱国却还在用皮靴后跟的马刺在马肚子上恨踢。
从县城到山根下的穆二疙瘩村,大约十来里路程。吃晚饭时间,有村人来紧急报信:穆家老爷子病危不行了。
穆柱国这一段公务繁忙,正在民团训练新兵,上面催得 极紧,日本人打到黄河边了。平日里他是隔三差五回家,这阵子无论如何也脱不开身。听到老爷子不行了这话,他还是无奈地丢开手头的一切事情,急忙赶回家探视。
十多年前,平日庄严儒雅的穆家老爷子,把军阀混战从长安城败退下来的三个惶惶然若丧家之犬、却又在庄户人跟前称王称霸骂骂咧咧的伤兵哄骗到家里,好吃好喝招呼着。到第三天晚上,他半夜悄悄起身,果断地唤醒沉睡着的儿子和两个长工,让各人抱着石头,把三个伤大爷砸死在厢房的火炕上,红红白白脑浆子流了一炕。
他面无血色喘着粗气,扶着因为罪戾而颤抖不止的儿子肩膀,眼神严酷地说:“娃呀,这年头,手里没有家伙,不行!人就骑到你头上拉屎撒尿了!撑硬!无毒不丈夫,不要拉稀软蛋!”
连夜几个人把三个送上门的死鬼,拖到后院地窖里埋了。撒了干土,压上柴草垛子。他拿出五锭子银元,胸有成竹地带着豁出去地急切说:“你三个给我上南山去!我已经早有安排,自有人接应你们。”说完威严犀利地扫视了儿子一眼。
两个长工都是穆老爷子平日里,宽待严教出来的心腹。白天,穆家老爷子早说要他们出一趟远门,安家费用已经领了,屋里的一竿子事务也做过安顿,听从派遣没有二话。
等三个人趁夜色生疏地背着枪,慌乱惊窜一般出了后院门。穆家老爷子这才拉住儿子的手,他话里有话:“娃呀,不是你大我心恨,再留在这里。你的头就让人挎在裤腰带上了。先出去躲避一阵子吧!”
稍停,他努力镇定自己紊乱的思绪,想把要说的话缩短。看着儿子他沉重地思虑着吐出来八个字:“无斜无正,终南有径。”
前面的话两个长工知道意思,少爷不该睡了范老八的小老婆惹事。后面八个字,两人就却怎么也琢磨不透了。
倒是穆柱国听明白了,朴通跪倒在地,深情哀痛地说:“大!混不出个模样,你儿我就不回来了!”言毕,一个响头磕在地上。
想起来确实后怕,那段时间里范老八阴沉着脸,走到穆家大场看见穆老爷子,既没有施礼也没有直接说话。他抬头看了一眼阴沉沉的天,紧一紧腰上的带子,他带子上别着一把扎眼的王八盒子。他自言自语飘撩着说:“这天罩得重的很,我这心里头,咋就这么泼烦!光想寻个野狗,拧了脖子打断腿!”穆家老爷子听了心里犹如黑云压城,不由大惊。他自然知道范老八话里的意思,就故意做出淡然的样子,也是沉着脸应了一句。“兄弟,你收山了,杀气就不要这么重了。得饶人处且饶人!进了这个人老八辈住的村,都是亲乡党咯。”
柱国和老八小老婆的奸情,是那年秋上的事。
那天,柱国在地里看着雇工收秋。手里拿着平素喜爱的一册线装本《白香山诗集》,悠闲地转悠,时不时看上一眼吟读出几句。又应了长工的呼喊,去帮忙提一下水壶或者寻找埋在禾杆里的磨刀石。
老八的小老婆,是个二十多岁的女子,她的名字叫秋艳,也来田间散心。她人长得小巧玲珑。穿着宽袖的小袄,拖地的裙子。盘着的发髻乌黑发亮,脸上烦闷退尽显得轻松愉悦。手里拿着一柄丝绸蒙着印了西洋摩登女子的小圆扇,那把儿上,一根红丝绳系着一个蓝色的玛瑙扇坠。她一步一扭身子,摇着小圆扇,晃晃悠悠摇摇曳曳东张西望着走过来。
她看着柱国高大的身材、白净的俊朗的脸庞,脉脉含情的眼睛里就忽然间给划亮了,她朝前走几步,就回头看一眼。再朝前走几步,又回头看一眼。
到了一片庄稼稠密处,她就思量着打定主意站住了。
回过头,用那圆扇子一挥一挥地叫:“过来啊,兄弟。过来啊!这里有两只大白兔子呢!”
柱国一听有兔,就兴冲冲跑过来。长工就看着他们的背影小声调笑:“你看八哥娶的是个啥货?你听她说的啥话?婶辈的人把乡侄叫兄弟呢!”另一个干脆说:“骚情货咯!”柱国把范老八叫八叔。
秋艳看着庄稼地地的深处,优雅地用扇子一指:“看、看,兔子就藏在那棵豆蔓子底下呢!”
柱国贪玩,兴奋里两人就一前一后蹑手蹑脚进到地里逮兔子。
兔子自然没有逮住。但柱国在她的指点下已经进地很深了,秋艳回头把手搭在他肩膀上面,她大眼睛热辣辣地看着柱国,娇小玲珑的身子微微地掂起着脚尖,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一只手一揭衣襟忽地亮出两个白生生圆嘟嘟的大奶,羞怯又放肆地小声说:“看、看,白兔在这儿呢!”
柱国正是气涌血旺年轻时间,哪里受得了这个惑?眼神慌乱中间就呼吸急骤起来,秋艳偏偏在他的额头上,风情万种地戳了一指头,她的眼神里流露出抱怨他笨或者是胆小的意思。柱国想走,脚下却像给绑了千斤重负一样挪不动,感觉被一股子巨大的蛊惑人心的力量控制着。他羞涩地看着秋艳,秋艳眉眼里就哀怨着楚楚可人地催着他,柱国伸手摸了一把秋艳浑圆光滑温热的白奶,就野马脱缰一样再也控制不了。笨张地和秋艳亲过嘴,就和这个白璧无瑕的人间尤物在包谷地里不顾死活地扭到了一起。人生头一回,付于荒唐事了。
秋艳也爱白香山的诗,两人从此一来二往。
穆老爷子温存文雅的大房太太,是书香门第出身,心灵手巧,平日里就爱剪窗花,她剪的窗花,不光活灵活现,惟妙惟肖,而且有意境,能连成一串的故事。《二十四孝图》啊,《湘子修仙》《白鹿降瑞》等等,都是邻里媳妇姑娘的喜欢和赞叹。她把这些窗花,用白纸打底贴在墙上,穆家大房女人的屋子里,就透出一股子温馨和文雅的气息来。
她的这一手绝活,穆老爷子自然欢喜,几杆斜斜的翠竹掩隐的窗户里面,着意给她备有一张暗红色的大案子,各色软硬压光彩纸,各类式样的工具。
她听到柱国为躲避奸情事所引起的轩然大波,竟断送前程进山当土匪了,气得当下口吐鲜血。长于剪纸的手颤抖着,指着温存了大半辈子的穆老爷子,气愤地抱怨说:“这就是你穆家的——家教礼数?”
自此卧床不起,先是气短咳嗽,再是胸口沉闷,请了郎中,一副一副药吃下去,病情还是时好时坏。后来又添了一个不停咳血的毛病,没有多久,这个温存典雅的女人,微弱地呼喊了一声儿子的名字:“柱国!”抱恨走了黄泉路。
柱国偷偷摸摸从山里跑回来,悔之晚矣地痛哭流涕给娘亲上坟,范老八安排的枪手说是在坟地里打兔子,远远围过来,两杆快枪一阵子乱射,要不是柱国在坟地左右翻滚,差点给毙了命,只好又自惭地接了穆老爷子预备好的银元,万般无奈地返身又进了山林。
父爱如山。想着,一回手,马鞭就又啪啪响起来了。
这是一个多事的秋夜。
柱国的马离村口也就二里路了。秋天的庄稼密密实实长到人一般高了,包谷叶子舒展着拥拥挤挤伸到土路上,路面就显得格外窄狭。
一个身影,忽然从坎上庄稼地跳下来。滚翻落地不偏不斜,就在穆柱国的马头前面不到三步。雪白良驹一惊,一声惊恐嘶鸣,两个前蹄突起,差点把主人从鞍座上撩了下来。
两个马弁一愣,立刻卸下肩膀上背着的家伙,急忙举起来,边跑边跑边疾声喝喊:“谁?”
穆柱国抓紧马鞍一看,面前站着的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肩宽腰细,中等个头,面皮白皙,剑眉倒立,穿着一件白色隐膀子黑色长裤,腰上扎着一条英雄结。
这身影他感到十分眼熟,再看穆柱国不由惊讶地责斥道:“这不是村东教学先生家的二豹子吗?娃娃,你给叔扎个啥势?”话未落音,眼前的身影,早已经脚稍弹起一个后滚翻,闪身到庄稼地不见了。
你娃是和我寻事呢?这个念头一闪,他不由摇摇头。心里却由衷地赞道:“好身手!”要不是事急,柱国就撵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