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下》连载 ︱ 第二回:报血仇毛娃搬救兵
男女孝子,宾客,阴阳,礼宾,执事,报丧的,吊唁的,屋里屋外,到处都是拥挤的人。
穆柱国虔诚地跪在灵前,大嚎三声惊天动地:“大,大!我的大,大啊!你给你不孝儿子,把心都操尽了!”被人搀扶起来。“不哭,先不哭,有多少事情,等着你安排呢!”
于是阴阳先生,给他报何时入殓安葬,七期禁忌;礼宾递上一个单子,是通知周围乡里名门望族、知名人士的花名册;执事问的是:这个事情的花费场面安排,还有穆家几代亲戚的报丧事宜。
柱国缓缓地推开众人,双手抹去眼泪站在正屋外面的走廊上,对着站在院里一干人等声音沙哑地说:
“一、发海孝。
二、我大一辈子,都为我这个不孝儿,我要给他过一个十里八乡没有的大事。其余拜托大家,自己去操心操办吧!”
言毕,他左右一看,大喊一声:“马弁!”两个护兵就跑进来了。“赶快去县里,把太太接回来!啊呵呵——还有我大的心肝宝贝大孙子!大!大啊!”转身嚎啕着进屋里去了。
执事头得了话,知道主家的意思是能闹多大闹多大,就开始指点安顿。 众人得了安排,各自操办自己的事情。
吊唁的人,一拨一拨川流不息。由于主家发的是海孝,所进门到灵前行礼的人,不分张王李赵,全部发给孝布。不一会,穆二疙瘩村从东到西,看去就白花花的了。
人们看见穆老爷子的儿子,正在泣血顿首痛不欲生,无不劝其节哀珍重身子要紧,还有国家的大事呢!
其实他心里,一直在想着老爷子临终说的那个事情。
他在吊唁的人群里看着。等待一个人出现。
八年前,他在这里给儿子办满月酒宴,家里佣人蔑匠媳妇,偷了礼桌子上柱国一个拜把兄弟送来的长命锁。事后又死不认账。柱国性起把她捆在前厅外面走廊的柱子上。
没有多大功夫,老爷子知道了,出来亲手解开绳子把她放了。他看着刚刚由土匪收编在民团当连长的儿子,轻藐地说了一声:“你就不是个财东!”
谁也没有想到,篾匠媳妇自己觉得没有颜面见人,回去就上吊死了。
想起昨天晚上二豹子拦路惊马的一幕,他猛然悟到老爷子说的话,不是空穴来风。
篾匠是一个老实人,来了,就和他说说,冤家宜解不宜结。
前半天,篾匠没有来。
后半天,吊唁的邻家少了,都是一些远路亲戚,县城官员和乡公所的民团的头面人物。
这时,龚震川匆匆来了,他穿着一件黑色长袍,没有带礼帽,是要准备带孝。他先在礼桌处上了礼。刚要进去,看见在院子里一张桌子上,围着一群穿着黑色或者藏青中山服的人,茶色黑色礼帽或者带着或者放在桌子上。他认出有县长,县党部书记,民团副团长等人。他们正在庄重悠闲地说话,脸上流露出对于同僚哀哀的体恤之情同时,又给出入的乡人展示出来一种高高在上的尊贵和傲慢。龚震川看见桌边围坐的人看他,就顺手撩起袍子前襟,做出一个要单膝下跪的动作。
县长看了他一眼,随意地手心向上一抬,宽宏大量地示意要他免礼了。震川拱手致谢后,就直接奔里屋去了。
灵前,三叩九拜之后,又是一番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柱国还礼后亲自扶起震川探问道:“你怎么来了?嫂夫人好了没有?”
震川就手揽着他的手臂,动容地说:“不说她。兄弟啊,伯父大人这一走,你我都失去了一座靠山了!老爷子给你、给我把心操扎了。前日还叫我来有事情交代呢。”见柱国嘴巴又动,执意要问,他就随口说:“没事了。一个贱婆娘咯!”抬手擦干挂在脸上的眼泪:“兄弟啊,今儿个咱有孝在身就不多说了,过一段我去县城看你。”
柱国听出来,这话里有话,他知道震川是村里的保长,平日和老爷子过从甚密,同时又是蔑匠的亲家,蔑匠把女子认他做干大呢。
丧事在身,不便多说,就送客出门:“太阳端开席噢,你准时来呀!”
震川出了门,却没有回家。他径直朝村西走了。
他去寻篾匠,你得去吊个孝么!他知道自己不去叫,篾匠肯定不会来。
老远就看见瘦弱的篾匠在家门口忙着,手飞快地划拉着打席。吸吸溜溜地吸着鼻涕。他长年累月和芦苇打交道,那细绒绒的芦花,钻进鼻子就落下这个毛病。
篾匠看见他了就立即起身,无言地侧身招呼他进屋。震川目光锐利地看了他一眼,关切地问:“咱女子呢?”篾匠淡淡地说:“不知道疯哪里去了。”两个人就进屋在炕沿坐下。
震川看着篾匠,淡淡地告诉他说:“我才从东头出来。”
篾匠鼻子吸吸溜溜着,未作出置否。
震川看着他,发话说;“你得去噢!”
篾匠缩头缩脑,仍旧没有回答。
震川就提高声音禁断着说:“怪不上人的个事么!都多少年了?”
篾匠还是一声不吭。
震川又打量了他一眼,一字一板地说:“仇不能记。为了娃,为了咱敬梅。”
他把“敬梅”两个字,咬得特别重。
敬梅就是毛娃。这个名字是龚震川给她取的。
大老婆徐腊花没有女娃,就偏偏地喜欢篾匠的女子。她们先认了干妈干女,他也就顺理成章的当干爸了。
要不是徐腊花愿意,龚震川才看不上这一门亲戚。
篾匠愿意是因有了这个亲戚,就没有人敢欺负他的心肝宝贝毛娃了。他知道门不当户不对,是高攀龚家了,就经常去帮龚家干重活。
徐腊花心肠好心疼这父女。有事没事就一家人一样指派篾匠,给长工帮忙给收个庄稼起个牛圈什么的。并且前前后后她寻找篾匠好几回,要让毛娃进私塾读书认字。篾匠一咬牙同意了。但是毛娃不争气,只读了两年就回来给篾匠背那比她个头高出来成丈的芦苇。篾匠为了这个事情,惭愧地给许腊花回了几次话:“是娃心疼我呢!”
腊花一年给毛娃做两身新衣服,把龚震川的旧衣服都给了篾匠。这毛娃越长越心疼人,模样冰清玉洁,身材细条条的,眼睫毛越来越弯,蔑匠夫妻给女子取这个名字,其实是有意思的。
毛,就是眼睫毛。长而且带勾儿。睫毛一扑闪,小嘴巴一动弹,让人心里就毛毛地难受。
龚震川和两个儿子也喜欢她了。徐腊花就更加得意,没有我这个干妈指教,凭你个篾匠哪能有这么爱人个女子?村上人也夸徐腊花心地慈悲乐善好施,于是她对于毛娃就更加心爱,如同己出。
娃娃家没有记性。震川怕这个女子忘记了他大老婆和他的恩情,没有和篾匠商量。就自个确定:“娃娃的大名,就叫敬梅。这个毛娃太难听了!”
名字,是跟随他两个儿子的名字取的。敬山是吆骡子搞运输的,敬水还是一个学生。
听到震川为了娃娃,为了敬梅一句饱含亲情而且意味深长的话,篾匠脸上的神色活泛了一些,跳到地下,走动了几步,还是沉默寡言,犹豫不决。
震川睁园眼睛看着他,大声问:“你把我这个老哥的话就没有当啥么?你说你到底去不去?”
篾匠和他对视了一下,眼神就有些慌乱了,低下头说:“你先走!”
震川知道事情成了。却依旧不依不饶地说:“我怎么就结了你这个亲家?”
说着跳下炕沿自己先走了。出了门,他没有走远,躲藏在一个麦草垛子后面偷看。果然不一会,篾匠胳膊窝里,夹了几张麻纸出来,锁了门,思深忧远惆怅无奈朝东边去了。
龚震川偷偷地笑了。这一去,啥事情就都摆平了。三张麻纸咋的?三张麻纸也是一个人情。人情不管薄还是厚,有这个礼,就不是仇家了!他想不通,是谁在过世的老爷子跟前,搬弄是非,说毛娃子寻人,给她妈报仇呢?
穆家的执事们,在南场院架起了五个大锅,地灶里的硬柴火,把大铁锅里的水烧得热气腾腾沸沸扬扬。买来的十几个大肥猪,蹄子被死死地捆住扔做一堆。掌各项事情的执事,借着这热水,把碗筷盘碟,瓢勺端盘,桌椅板凳都擦洗得干干净净。淘米的、洗菜的都忙得不亦乐乎。
这时候,几个强壮的汉子,抬着一个五尺长,二尺宽四条腿的血污斑斑大案过来了。杀猪的李彦均大步走了过来,一手提着杀猪刀,一手拿着带长杆的钩子,他把两件物什向案子上一放,顺手舀起一桶热水哗地泼在案子上。
他捞起长杆喝令人把捆猪蹄的绳子解了,先挑一个大家伙下手。这挨宰的货早已战战兢兢。绳子一解撒腿就跑,只有它这一跑,下刀时血才能够放净。一群人前后拦逮,李彦均的钩杆,准确无比地钩在了它的下巴底下,一使劲,就把一头二百余斤的活物,硬生生地挑得前腿离了地。大步把它拖到屠宰案前,几个人一起上手把猪死死摁住,一刀就下去了——
脸盘瘦削深度近视的孟先生,背着一条背搭子,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