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秉勋,陕西蓝田人,1981年硕研毕业留校任教于西北大学文学院,后次第为讲师、副教授、教授,治先秦两汉、宋元明清文学、易学、中国古代文化、音韵学、中医舞蹈史诸学,各有著述。2005年皈依本焕长老门下为佛弟子,暇时以书法古琴涵养其兴。
彳 亍 故 园
文|费秉勋
老家的门朝南开着,出门是一个平场,早先是收庄稼时打场用的;再往南是直通到崖边的一窵长地。崖下流着小河。河南岸东西横着一道土岭。翻过土岭再翻过一架山,就是王维住过的辋川。
四十年代那会儿,门前的地,靠南土质好,以种花种菜为主;靠北生着各种树,构成一片很有情致的绿林。场塄上是几棵高高的椿树,春夏之交,椿树杆上爬着“羊搭狗”和“花媳妇”。这两种昆虫都很敏感,“羊搭狗”人一逗就蜷腿装死,甚至摔到地上;“花媳妇”长着花红翅膀,受人惊动便猛一弹跳,展开花裙飞到空中,煞是好看。乡里小孩没有玩具,就把这些昆虫捉来玩耍。地中间有两株柏树,蓊蓊蘙蘙散发着古韵,树下落的柏籽能让人闻到一股清香。三棵柿子树,树杆矮矮的,夏天一罩上叶子,就成了我和玩伴们爬上树冠收风乘凉的床椅;秋天树叶一落,柿树的枝杆全是黑色,像铁艺,鲜红的柿子吊在树上,不等变软,婆拿竹杆打下来塞进瓮里窝醋。地里另外还有几株梅李和软枣,上边结的果子都到不了成熟,就被邻家的小孩子糟践了。
公社化后门前这片地不准私人种菜了,父亲栽了一些洋槐和其他杂树。这片地就成了一个林子。不过那时树林里还有路,可以供人上地或下河通过。这几年,轻年人都往城里跑,村里人很少,场上和林子更是人迹罕至,都越来越荒芜。场里长上了蒿草,林子便成了“原始森林”,连路都没有了。
今年阴历十月一,按家乡风俗,我回去给父母哥嫂烧纸“送寒衣”。吃过饭闲坐在院子里,生起浓浓的忆旧情怀,就出门到林子里去探幽。要进林子,可得“披荆斩棘”,酸枣刺总是挂人的衣裤。树很密,有些树争不到充分的空气已经干死,整个林子的地下满是枯枝败叶,每走一步脚就被埋到里面。但败叶仍然掩不住那些生命力极强的矮草,蕨类、莎草、地衣、车前草、马齿苋,还有许多我叫不上名子的植物,都绿得发青,挺挺地往上冒。有些绿草,不要说在以前的这片地里,就是在方圆的河道山坡,都很少见。这给了我一个启示,人的频繁活动,会灭绝自然界的一些物种;人类不去干扰,只要具备适宜的条件,自然界又会生出新的物种来。
我物我两忘地在林子里徜徉,呼吸着不光是新鲜并且带着腐殖质醉味的空气。林子里的鸟儿对人并没有防范,轻松地叫着和同类打招呼。多年不见的麻野鹊出现了,嘎嘎嘎嘎—,我没有看也知道它是在枝头一边叫一边闪动着长尾巴。“麻野鹊,尾巴长,娶上媳妇不要娘——”,小时候一碰到这种鸟,就唱这首儿歌。但斑鸠的叫声立马压过了麻野鹊的声音,姑姑等!姑姑等!我不由抬头去看,见几对斑鸠在树稍追逐,飞过时冲着空气,发出“呒”的一声。我们那里人把斑鸠叫“斑子”。婆给我讲故事说,过去有一个媳妇,对小姑子不好,老舍不得给她吃饭,还不让她洗脸。有一天这嫂嫂竟然行凶,拿起菜刀朝小姑脸上砍去。但小姑并没有受伤,倒是长期积在脸上的污垢整块被剥掉,露出来白里透红的一张十分漂亮的脸,并且这小姑像长了翅膀似的向山里飞走,嫂嫂后悔了,跟在后头高喊:“姑姑等着——姑姑等着!”小姑不理她,她就一直叫着,变成了“姑姑等”——斑子。县北有一座庙,叫“姑姑庵”,敬的就是那位成了仙的小姑娘。小时候听到斑子叫,就以为是它们吃饱了唱歌,现在才知道是在求偶。
向南走到了林子边上,就能看到有着绿树白砭的辋川山和松柏覆盖的尧山,弯曲的小河似乎能把林子与这两条山和谐地连结在一幅山水画里,我于是有了人在画图中的陶醉。这时一棵陌生的树吸引了我,它的树杆光滑干净,叶子跟枣树的叶子很像,树上吊满了约二十公分长的刀子似的果食,微风一吹,相撞得刷拉拉响。记忆在脑中激荡,我才悟出,这是一棵皂角树。在这物种灭绝的年代里,皂角树也濒临绝迹。皂角树是一种很难繁殖后代的树,它虽然尽力结籽,希望子孙瓜瓞绵绵,但仍然子孙稀少。物以稀为贵,在皂角树越来越成为罕物的情况下,城里有些古树收藏者便瞄住了皂角树,掏大价钱把农村的大皂角树挖走。现在,我家门前的林子里竟然生出一棵皂角树,这简直是奇迹!可见这林子是一个隐秘的世外僻地,这棵皂角树像一个逃亡犯,人不知鬼不觉地逃到这里来过生活。我还发现,这是一棵变异的皂角树,皂角树应当是通身长满尖刺的,可它浑身上下没有一根刺。大约它在这块世外秘境中,没有任何东西欺侮它,使它获得了充分的安全感,就连先辈防身的尖刺也不要了。易传说,大自然和人类社会都是“周流六虚,变动不居”,现今全世都处于生态破坏的颓势,都是人类作的孽,只要能逃出人类的孽障,大自然就会生机勃勃,并且自生出新的物种,使世界光鲜水灵,丰富多彩。
我走出林子,血色的夕阳眼看要从白鹿原落下去,我得离开家乡,回到扰攘的城市去了。唉,家乡真是一方与世隔绝的神仙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