婷姐
孔明
在街上行走,看见一个女人,背影像极了婷姐,疾步超越,不是。脑海里便有了婷姐,挥之不去。
婷姐是表姐,我姑的次女。属狗,1958年生,长我六岁。记忆里婷姐永远漂亮,洋气,另类。保守的年代,婷姐不保守,剪了长辫子,留齐耳的短发,素身装束,一色月白,膝上、臀上有补丁,补丁洗得发白、发毛,蓝的网球鞋更是洗得发白、发毛。我亲近她,缘自她喜欢我,总是和我姑一样,亲昵地叫我“孔娃”。小时候盼她来我家,她来,我就喜悦,像个跟屁虫,不离了她。槐花开的时候,她来摘槐花,我跟着她,上树爬坡,她总是“孔娃孔娃”地叫,怕我有闪失。她每次回家,总拉着我的手,哄我去她家。我也喜欢去,走沟,翻梁,一路的弯曲,在幽静的林里踅来踅去。传说有狼,便拽着她的手,怕走丢。有一次,是麦熟口,豌豆角丰满了,她摘了许多,塞得我胸前的大口袋鼓鼓囊囊,被人发现了,她总能以她的笑和乖巧、机灵讨得原谅,使我们很容易走脱。我因此佩服了她。
父亲在镇上工作,离婷姐家两三里路。遇集,婷姐见到我,就拽我到她家。姑看见我眉开眼笑,不知道怎样爱我,就给我做好吃的,叫婷姐领我去河边玩。一滩的顽石、细沙,白花花的,清流涌浪,喜得我挣脱婷姐的手,要水里去摸鱼鱼。比蝌蚪还细小的鱼,在石缝里摇尾而游。婷姐坐石上,洗衣,洗头,一脸的水流。脚白在清流里,分不清了那白是脚还是石头。看见婷姐搓洗脚,我呆想,那么白净的脚呵,还用得着洗吗?我的家在岭上,缺水,灰头土脸的,也不洗的。我羡慕了姑家村挨这条河,更羡慕了婷姐手、脸、衣服的一尘不染。婷姐洗,我也洗,洗干净了仍喜欢地泡在水里,感受着水流的舒适。河边是菜园子,婷姐带我经过,摘了西红柿子给我吃。我喜欢那一簇一簇的红透圆润,多少年后还梦见过我偷摘了西红柿子吃,被人逮住,婷姐笑吟吟赔不是。人叫我“三踅”,爱和其他孩子打架,婷姐总护我,没有原则。姑家住厦房,三间,中间为厅,东间是火炕,西间是床,隔一壁墙。我和表弟跟着婷姐睡,睡前婷姐总喜欢出算术题,考我和表弟,看谁算得快。若干年后,我去姑家,姑依旧让我跟婷姐睡,姑父却说:“娃大了!”潜台词不言自明。至此往后,与婷姐渐渐的有了距离。
婷姐上高中的时候,我上小学。有一年春,玉山中学开运动会,我偷去了,看见了婷姐,一袭白的运动服,白鞋白袜,立在人堆里,真像云鹤伟立于鸡群。我想到跟前去,却胆怯,还兼些羞涩。婷姐毕业后,回了村,却没有摸过锄头、锨把。人说,婷姐心性高,不是当农民的料。果然,婷姐被推荐上了干校。从干校出来,仍回了村,当干部,吃轻省饭。恢复高考,婷姐报了中专,没有被录取,就死心塌地在农村了。婷姐是姑的骄傲,姑总把婷姐吊在嘴上。婷姐不论做啥事,姑都笑着首肯。那时候,农村的女孩子很小就有婆家,婷姐没有。所谓婚姻自主实际上多半是父母做主。婷姐却不,她要自己做主。她先看上了人,才托了媒人说合。人说,以婷姐的模样,嫁个吃公家饭的,应该不成问题。婷姐有婷姐的主意,她看上了的人,不端公家饭碗,她愿意。
年龄不饶人,婷姐要结婚。当时姑父病在炕上,听说结婚可以冲喜,婷姐的出嫁就有了特殊的意义。出嫁是喜事,婷姐却哭,哭红了一对眼睛。婆家和娘家连畔儿种地,娘家人列队送亲,我跟在婷姐身后,送了两三里。下午,娘家人撤退,我回到镇上父亲那里。天黑的时候,我溜到婷姐的新家,躲在漆黑处,看着灯火通明处,人头攒动,我知道,正在耍媳妇,作为娘家兄弟的我,是不能闪面的。可我太爱我的婷姐了,真想混到人群里去,看一眼也是满足。我担心着婷姐,农村人耍媳妇,是很野蛮的。果不其然,我听说有人使坏,拉了电闸。为此,我恨了一村的人。
按照习俗,出嫁的次日,女要回门。我听说婷姐不能回娘家了,因为姑父在婷姐出嫁的当天,就“倒头”(亡故)了。不能回娘家,便要回舅家,这使我喜出望外。一大早,我就从镇上赶回了家。人就立在村口守候,直到看见表姐夫陪着婷姐出现在梁上。拉着婷姐的手,婷姐的眼睛更红肿了,我的眼睛不由得热而酸涩。心里头想,我的婷姐就这样变成媳妇了吗?
岁月流逝,亲情也在流逝吗?总觉得找不回了昔日的那种与生俱来的亲密无间。实际上婷姐依然是婷姐,她只是满足着自己的选择,一心一意地过着自己的日子。表姐夫当村支书,婷姐不是等闲辈,一过门就做了妇女干部。夫唱妇随,总能想到一块儿去。农村搞活了,夫妇撂了担子,承包村里小商店了。一年到头,赶着四周八乡的集日卖布。富不富,先看住。婷姐买了临近马路的地皮,盖起了一砖到顶的大瓦房。过了些年,更在大瓦房的后院,盖起了两层楼房。卖布的人越来越多了,夫妇俩改了行,经营起了面粉厂。还买了联合收割机,秋夏两忙,也是一笔不菲的收入。婷姐的日子,真的让人眼红了。
我不眼红,我只心疼。每一次见婷姐,都察觉到了岁月的留痕。我的那个一脸朝气、一脸傲气的婷姐呢?我的那个月白衫子、月白裤子、月白球鞋的婷姐呢?我的那个“孔娃孔娃”叫得我亲近了十分的婷姐呢?她的头发是绝对配称秀发的,可日见地稀疏、日见地有了银丝夹杂其中。她的容颜是曾经有过“人面桃花相映红”的,可眼前的她平添了几多风尘、几多风霜。人在旅途,留不住青春的旋律,也留不住梦想的圆舞,只有一声叹息接着又一声叹息。实际上,叹息着婷姐,也叹息着自己。昔日的少年,也已化作庄生晓梦里的蝴蝶了。
婷姐的杰作是一双儿女。借助儿女,婷姐圆了自己的梦想。女儿初中毕业考入长安师范。我听说了后曾经表示过反对,婷姐却有婷姐的打算。她是要女儿有个前程的,但她不要女儿远离自己。女儿一如婷姐的心愿,师范毕业后回到镇中学教英语。可女儿的心,天上的云,谁知道有多高、有多远呢?女儿一声不哈,考上了西安外语学院。婷姐梦想着女儿毕业回蓝田,却不料想女儿考到天津读研了。婷姐慌了,每见到我,总要叮咛我务必帮女儿在西安找工作,女儿却进了天津商学院。婷姐嘴上埋怨,心里其实是得意的。儿子也争气,从西安交通大学毕业后,进了一家大公司。还好,总算安家在西安,婷姐想儿子了不至于要坐飞机,坐火车。
婷姐已知天命了。想一想,也无遗憾也无悔。比起同村、同辈、同龄的人,她应该偷着笑才对呢!
(原载《金秋》2013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