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张孔明,笔名孔明,陕西省西安市蓝田县人。著名散文作家,出版有散文集《说爱》《谈情》《红炉白雪》《当下最美》及点评本《贾平凹妙语》等作品。供职陕西人民出版社编辑部,责编有《全唐五代诗》《贾平凹文集》《杜鹏程文集》《陕西文学60年作品选》等图书。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理事、陕西省网络文学委员会委员。
吃苦的岁月
孔明
先要声明,我所回味的岁月并不等于吃苦的岁月,之所以冠以“吃苦”二字,完全是出于今天的语境。在今天孩子们的眼里,我们经历的就是吃苦的岁月。
我清楚,作为六零后,我未必更有资格数落“苦”字。我生于农历1964年正月,三年困难已经过去,往后只是“逮”一句两句大人的口风而已。大人总爱说村里闹饥荒,有人吃包谷芯子,如厕拉不下,憋死了。母亲爱说吃食堂,村里把一个大铁锅安在我家后院,早晚防我家老小如防贼。一次丢了一个馍,村干部把我家里人挨个审问,虽然不了了之,屈辱感却可想而知。
我出生在正月初五,村里人都说我“有福”。渐长,我才明白所谓“有福”,其实指口福。春节第五天,年味正浓,村里人正忙转圈走亲戚,顿顿都有好吃好喝。闪过正月初七,吃喝就有减无增了,只有残羹剩饭打牙祭了。在乡村记忆里,吃喝一直是头等大事,所以有吃有喝当然是福。与同龄的玩伴相比,我可能还多了一个口福,那就是长到9岁了,还有奶吃。这在当时羞得我难以启齿,以至于变成我的短处。羞我的玩伴们蹦跳着自己抠自己脸念曲曲:“羞羞羞,把脸抠,抠个渠渠种豌豆。”我之所以必须吃奶,是因为小妹前的几个弟弟未能活过满月,我不吃奶,母亲便要“受罪”。至今记得清楚,我婆房前屋后找我,就是哄我回家吃奶,万般难堪,万般无奈,被玩伴们“羞辱”便不可免。可能得益于这一口福,我小时候胖乎乎的,比同龄娃长得蛮势,打架常占上风,所以竟得了“娃王”的绰号。
有了记忆多半是上学之后,对穷并没有概念,也没有贫富的观念。玩伴们在一起,常比家庭成分,雇、贫农最光荣,地、富农最可耻,中间的中农最尴尬。好在中农还分上、中、下,我家是下中农。歌曰:“贫农、下中农一条心,天南海北一家人。”每唱此歌,我遗憾有之,咱不是贫农嘛;欣慰有之,咱毕竟是下中农嘛;庆幸更有之,咱不是地富反坏右嘛!就吃穿而言,无论家庭成分如何,同龄玩伴们都差不多,裤子开裆都开裆,浑裆都浑裆,衣衫则多便衣,少制服,粗布料,黑灰色,补丁摞补丁,穿新衣服一般得等到过年。相形之下,女孩身上多些亮色:红头绳,花包巾,纺织的花格子或细碎花外套。冬穿棉,棉衣里多半是光身子;夏穿单,背心、短裤省布料。一村的人吃啥,都知道。平日两顿饭,早上稀的,红苕糊汤;晌午稠的,面或糊汤面。晚上叫喝汤,烧水热馍,或者热晌午的剩饭。天黑即睡,省煤油。通电后只挂一只灯泡,15W。所谓好吃的,多半得等家里待客,摊煎饼,素臊子面,或者包子、饺子、芝卷子等。上学去,书包里的零食罕见有馍,多半是柿子、红苕、玉米棒子等。比较而言,一些玩伴吃穿差点,反倒显得更“贫农”,因而显得更“光荣”了。
一些同龄人常回忆上初中、上高中时的清苦。其实那时候并没有清苦的感觉,能寄宿上学也是福报。我上初中时就寄宿,学校在邻村,来去七八里。一周六天课,每周三回家背一次馍,管三天。多数人背的是黑馍、包谷面馍多,外带一瓶酸菜。在学校搭灶,一个大锅,早晚熬包谷粥,中午吃糊涂面,面也是自带的。学校的前身是庙,1949年以前叫白玉堂,以后叫白玉中学。经年失修的两层木板楼,一层当教室,二层当宿舍。睡通铺,两人打对,倒下便是囫囵觉,铃不响就醒不来。上高中时条件稍好些,吃得也稍好写,能吃到杠子馍(一个4两吧),包谷面饸饹,烩菜,烩面片,早晚也以糊汤为主。不饿着,学习便安心,心也就胡思乱想,思不排除相思,想当然包括理想。热能忍,冷也能忍,唯因一个冷字,才感念一个暖字。老师的话是对的,教室里的热怎比得田野的烈日烘烤呢?教室里的冷怎比得田野的寒风刺骨呢?我们是农民的儿女,懂得春夏秋冬,农人的苦那才叫苦!有一年寒假回家,我手指皴裂,母亲心疼,说我读书读瓜了,不知道疼。当时真不知道疼,不就是皴裂吗?家里暖和,很快就愈合如初了。冬天我常用雪擦脸,嘴对着水龙头哈气,使冰冻的出水口融化出水,不觉得苦,倒觉得好玩。这样说,还能算吃苦么?
我不是忆苦思甜,不是。我是回味似水流年,那曾经的人生阅历真是阅历,就像一本书,不知不觉读过一半了。是书就有故事,是故事就有跌宕起伏,是起伏就有苦辣酸甜和冷暖。奶好,总不能只吃奶吧?肉好,总不能只吃肉吧?甜比苦好,总不能只吃糖吧?季节有春夏秋冬,人生就该有苦辣酸甜。蜜罐里长大的人,会回味甘甜吗?福窖里长大的人,会知恩图报吗?恐怕只有落难了,才怀念往日的荣华富贵吧?此中有禅焉,风花雪月一味禅,柴米油盐也是一味禅!苦尽甘来,那甘才有滋有味;冬去春来,那春才别有温暖。想一想,所谓你吃苦的岁月,不也很美吗?
2016年10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