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峰,陕西蓝田人,1987年开始在《文学报》《星星诗刊》《诗神》《陕西日报》等杂志发表文学作品。
厚镇,想死的“后指头”
文 王晓峰
不知是从那年那月起,人们把这个秦岭北麓,渭水南岸黄土台塬上,省道边的小镇起名叫“后指头”。不过在蓝田北岭,久居这里的祖先流传了一句俗语:“想死的后指头,猛到的金山。”
后来,这个有些俗称的地方被起了个“官名”:厚镇。
厚镇有一条街,南北向,足足二里半长。高高雄踞在黄土梁上。东依秦岭,北接临渭。一条省道白蛇般蜿蜒过来,破街而过,从街北的梁上飘然而去,硬铮铮把一片黄土塬分成蓝田渭南两个地界。
于是,厚镇就成了蓝田东北最远的乡镇,也成了省道上的交通枢纽,兵家必争之地。
无论你从南边的许庙,北边的大王,还是西边的三官庙来,二十里外就能望见。可你一步一步走来的时候,她总在前边诱惑着你,直到你走得两腿发软,口干舌燥,浑身无力,厚镇依然在那梁上。这时,拉你上会(赶集)的大人们总会说:娃呀,别着急,慢慢走,一会上了街,大给你买个麻糖(麻花,厚镇的特产)吃。
“这是啥怂地方,老远就看见了,咋只走不得到哪!”你疲惫得有些发懒,可心里总会想着街上黄橙橙、又酥又脆的麻糖,李家门口又白又圆的高罐罐蒸馍,穆家老汉花白胡子里飘出的勾人魂魄,长而又长的叫卖声:豆--腐---脑------,热油糕。
在那个少吃缺穿的年代,除了过年,能去厚镇上会成了我们这些岭上沟里长出来的碎娃们经常的梦想。大人们上会是一般不会带着我们得,生怕我们看见街上供销社里花花绿绿的东西会死缠烂磨着要买。虽然我们开始懂事,也在放学以后会去坡上放牧牛羊、挖药材、拾柴火,也担着草担子割上满满的一担青草,交到生产队饲养室,帮着大人们挣工分。可是,大人总是囊中羞涩,在街上交完公粮,或者给队里的母猪配完种,掏出一毛两毛的纸币,买两个麻糖回来,算是对我们最大度的奖赏。
第一次去厚镇街,是一个秋雨连绵的早晨。
那年,我和三大(叔父)正上小学四年级。那年,二爷正在厚镇中学当校长。
那天,是中学招生考试,二爷为了锻炼我们,就让还未上小学五年级的我们去参见考试。现在已经记不起那么小的我是怎么考试的,只记得考完试,二爷领着我俩在街道中间供销社的食堂里,五毛钱一碗,给我们一人买了一碗“红肉煮馍”,那个香啊!
我们贪婪地吃着,连碗底都舔了一遍。二爷坐在门口笑着,和食堂的师傅拉着闲话。师傅给二爷舀一碗面汤,他从那粗布袋拿出已经有了霉点的苞谷馍,掰开泡着吃。师傅说:王老师,你咋不吃一碗煮馍。二爷把旱烟袋递给他说:娃娃今个儿来考试,考的好,给吃个好的。师傅笑着抽着二爷的旱烟说:你这娃看着都灵性的很么,肯定能考上。二爷说:今年才上四年级,明年毕业,我是让来锻炼锻炼。
后来,稍微长大了,去街上的机会也多了。街道中间的“腰楼”拆了,踩得流光的青石板也不见了。
再后来,市场开放了,供销社门市部也承包了,商店、食堂多起来,街上也繁华一片。
农历每月二、五、八日,是厚镇的集,十里八乡的人们就拥挤在这长约二里,宽不足两丈的街上。买商品,卖特产,置农具,繁华的街道上,成了这乡土难解的情节。
如果你仔细查看蓝田地图,厚镇的形状是个两头大,中间细的哑铃状。山外十二个自然行政村,散落在几道梁沟上下。而山里还有北峪、青峰、高升三个村。最细的地方是省道拐弯的地方---官道。而官道路北就是渭南的地界,最近的那个村子,有一个不很好听的名字:老鼠窝。
秦岭逶迤而来,却在厚镇东边的山底,硬铮铮凸兀出一座不是很高,却景色奇异的山峰来。山坡裸石嶙峋,松茂柏密,一条羊肠小路穿林海,跨奇崖,直至绝顶。顶峰稍平坦,壁立一块偌大的岩石,形似鼓状,孤孤零零的,这就是传说中汉刘秀击打过的石鼓。而这座山就是闻名远近的石鼓山。
传说那光武帝刘秀,也是一个悲催的汉室嫡亲,想做皇帝,却被那贼子王莽追得四处乱钻,从咸阳城里一路跑来,秦岭山口,原上岭下,能藏就钻,能跑就跑。在倒沟峪里,碰上一位鹤发童颜的樵夫,见他破破烂烂一副落魄的样,老者捋了一下花白的长须,淡淡地说:此处北去二十里,有一小山,上一石鼓,敲之,响也,可成天下大业,否之,命不保也。
光武帝心里一惊,兴。见王莽追兵杳杳远去,从山石窝里扶出惊魂未散的老母,急急忙忙沿小路摸索北去。
上了北塬最高处的街市,顾不上饥肠辘辘,刘秀给老娘讨了水喝,安顿老娘在街北的那颗龙爪槐下歇息,自己翻沟越岭去了东山。摸爬滚打上得山来,见一偌大的鼓型大石,立于山巅,四周苍松翠柏,空寂无人。两把石锤放在鼓旁。顾不上疲惫,他捞起一把石锤,使出吃奶的劲儿朝鼓面砸去。咚的惊天一响,惊得这光武帝魂飞魄散,整个神经顿时苏醒起来,所有的疲惫与伤痛离开了去壳,浑身上下充满了力量。他顿时兴奋起来,面对空旷的山野,大喊大叫,手舞足蹈,双手向后一举,一用力,不小心把那只鼓锤给扔到河南南阳去了。
后来,这个北塬上的街镇被叫做“候子镇”。时间长了,当地人的口里竟然叫成“后指头”。
街北有一大户人家,姓李,家有良田百亩,骡马成群,街上开有银号店铺,油坊药房。青石条铺就了街道,青砖砌成雕龙画凤的牌楼。七进五出的院落,红木花格子窗,楠木花格子门,厅堂大梁上挂着陕西巡抚赐的金匾,洋洋火火,风风光光了百十年。
老人说,有一年,李家的驮队去渭北,路过阳郭镇,七月的骄阳晒的人困马乏,骡子们远远看见村边涝池的清水,曳着车就过去喝,拉也拉不住。当地村里人见了,说涝池是他们的,你们过路的客商连个招呼都不打,咋随便去喝呢。为此,还打了一架。李家掌柜势大,听管家回来叙说此事,放下嘴边的水烟袋说:你再去问一下,看那涝池值多少钱,不管花多少银子,买了,省得以后麻烦。后来听说。李家把从蓝田经渭南到韩城,沿路的水塘都买了,专门给自己驮队骡马饮用。
势大,这才叫势大。
那一年,汪峰护送李先念从灞源过来,经后指头去临潼新丰。敌兵和民团也得到消息,把一个镇街围得水泄不通,说连只鸟儿也飞不过去。大王南坡村开油坊的刘正印和地下交通站的游击队员,在厚镇街北二里半,用一口底下钻了洞的棺木硬是在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把他送过敌人的关卡。
1949年5月28日,蓝田解放,朱平在候子镇主持召开了中共蓝田县委第一次会议,宣告陕甘宁边区蓝田县人民政府城立,安排肃反剿匪和接收国民党旧部工作。
涝池河是厚镇北部的一条径流,源于街北宋寨,由东向西,到东嘴与三官庙接壤的地方,一个急湾折向北去,经临渭零口,注入渭河。这条远古白垩纪留下的古老河流,给我们留下许多史前文化的遗迹。和蓝田猿人一样,成为人类发源地的见证。
空寂寺,座落在涝池河沟一个簸箕形的盆地里。据《蓝田县志》记载,为唐初敕建,宋、清均重修,鼎盛时期面积达一万二千余平方米,是唐代名僧大福和尚讲经之处。后因战乱被毁,存《唐大福和尚碑》一方,现存水陆庵院内。
住在干干的黄土梁上,沟底吃水,梁上种地,面朝黄土背朝天。并不肥沃的土地,养育了一代又一代勤劳朴实的厚镇人。
“西五路,北三片,南北二街紧相连;水洼底,宋寨旺,一条老沟十里长;青峪的山,北峪的水,高升乌金满地滚;山外的天,山里的椽,十里梁头吃不完!”
这就是厚镇,一个既穷又富的厚镇。
厚镇有啥?
厚镇真的木有啥?
没有奇山异景,一条古老的涝池河足以与蓝田猿人构筑远古的图腾。
没有奇珍异物,太多太多的庄稼足以让南川、河北人在饥馑之年,睁大眼睛羡慕着那一锅刚出笼的白馍飘着香喷喷的热气。
说,厚镇人扛着木头下渭南,渭南人便投来轻薄鄙夷的目光,嘴角往上一翘:山里人,木头咋卖?厚镇人把木头横放在路边,坐在勾子底下,头都不抬,从粗布口袋里掏出几个白圆的软蒸馍来,一手一个大口着吃,腮帮鼓得红红的,不出声,紮(za)了两个指头。
渭南人早都馋得涎水直流:伙,木头卖不卖,把你那几个蒸馍先卖给咱(ca)!厚镇人嘴角挂着馍花,硬铮铮说:山里人咋咧?山里人凭力气吃饭!咱只卖木头不卖蒸馍。
“到厚镇换粮食去!”这是哪个年代厚镇最红火的名片。
于是,厚镇的街就繁华起来。
南头大场里的牛羊,北头街边的农具特产。医院、供销社在街道中间,蔬菜,鲜果、布匹、鞋帽,吃的用的应有尽有。各种物品和嘈杂挤满了这条并不宽敞街区的每一个角落。赶集,并不一定是要购置生活生产所需,在这里可以碰见一个亲戚,几个多年不见的朋友,聊一会天,谝一会儿闲传,甚至比在供销社食堂吃一碗“红肉煮馍”还美。
年轻的小伙姑娘,刚过门的媳妇更是把这赶集当成日常生活的向往。
早上起来,地里也没农活可干,抬头望望晴好的天,便串东家走西家的相约:走,后指头浪会走。
急忙回家来,洗把脸,描了眉,食指在窗台上的“雪花膏”瓶子了蘸了点白白,手心一摸,双手轻擦,对着镜子轻摸在粉红的脸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