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 书窗月明
原创: 石凌 草庐微吟 7月10日
书窗月明
这些年在文字的江湖上行走,结识了好些志趣相投的朋友,阿明是其中之一,我们同在新浪博客安了家,偶尔串门,会走进对方的文字园地瞧瞧。文字里的阿明是个安静的读书人,勤奋的书写者。多年来,他坚持阅读经典名著,撰写读书感言;有时,他会发表一些对时事、人事的看法,他的随笔目光冷峻,文字干净,很少拖泥带水。文字是一个人灵魂的写照,好的文字是从作者心灵里流出的清泉,阿明的文字有着清泉般的明澈与宁静。网络交流,源于文字,也止于文字。我从未主动打探过阿明来自何方,靠什么谋生,有什么经历。我们是网络文字这道江湖里的鱼,偶尔相遇,更多的时候,相忘于江湖。
2017年底,我的长篇小说《支离歌》出版,网上发布消息后,天南地北的朋友通过微信订阅,再一次让我沐浴在文字营造的暖流之中,一位叫车书明的先生是订购者之一。当时,我忙于寄书,很少与读者朋友深谈。书发了,我依旧在浊泥一样的生活里辗转挣扎。车先生很少发朋友圈,我们交集寥寥,可以看得出他为人低调,做事谨慎。我仅从他透露的点滴信息中得知,他与青年评论家苏伟先生也是朋友。苏伟学贯中西,思想锋利,关注底层,执意文学,主编《散文世界》与《千高原》杂志,他的周围团结了一大批有思想的人。“三观”相近的人,容易走近,即使隔了千里万里,我们已经从心理上视对方为同道者了。
2018年盛夏7月,我因公务被派往河南兰考、新乡、郑州一带培训学习,行程满满,日程很紧,每天马不停蹄地去往培训学习点考察。中原土地肥沃,人口密集,历史悠久,文化璀璨,我们学习的点都是全国文明村与社区,可圈可点的亮点很多,学习一天,常常人困马乏,无暇他顾。7月6日下午,我在朋友圈发了几张黄河图片并配了几句文字。22时许,我打开手机,见车书明先生留言:“今天才见黄河一游,会待几天?”我告诉他明天就要返程,他说:“想到你在郑州,近两个小时的路程,还能见一面哩!敬仰已久,心仪不断。”那一刻,我仍然认为车书明只是一位读过《支离歌》的朋友,并没有把他与阿明联系起来。几分钟后,车先生打来电话,问我明日几时离开郑州。我告诉他,我们是集体行动,第二天早上9.00要求退房,10.00离开郑州。车先生说,我们在文字中神交已久,我从大西北来郑州不容易,明天正好星期天,他也有空,他的家乡距郑州65公里,他尽量安排,我们应该见一面!他的声音温婉而勿容置疑。
挂断电话,我仍然犹疑不定。如果车先生对我的了解或者好奇仅限于《支离歌》,还是不见的好。我赞同萧伯纳的那句话:鸡蛋好吃,下蛋的母鸡不一定好看。作家与作品还是有距离的,作品与人品也不能等量齐观。何况我还是个不出名的末流作家,我怕车先生失望。也许他只是说说而已。65公里也是个不短的距离,如今的郑州是有名的“堵城”,那么短的时间他能赶过来吗……我对这次相见并没抱太大希望。
第二天早上晨光熹微时分,我一个人走出饭店,踏进地铁,去往会展中心与如意湖。以前,我曾多次乘车路过郑州,但从未有过停留。我以为,了解一个城市最好的方式是乘公交或地铁出行,通过城里的人就可以了解一座城市的文明程度。这一天是7月7日,81年前的今天,卢沟桥事变发生,中原大地生灵涂炭,江河悲吟,日寇扫荡加上连年灾荒,民不聊生。81年后的今天,沐浴在晨光中的郑州像一位精神抖擞的青年,浑身散发着朝气与活力,设计新颖的会展中心耸立在波光粼粼的如意湖畔,风格各异的建筑之间布满空阔的绿地。久居黄土高原,缺水与干燥是我们生命的常态,每每见到江河湖泊,我就会像在沙漠里跋涉的骆驼望见水源一样激动。徜徉在波平如镜的如意湖畔,沐浴着和煦的晨光,谛听着鸟儿的鸣唱,凝视着高远的天空,我感觉自己像鸟儿一样轻盈,暂时忘了烦扰与喧嚣。
书明先生会不会来呢?我不敢确定,但我已经从这里的湖光、绿地、晨练的人们与修剪绿地的师傅身上看到了他的身影。一个地域的人不可避免地要烙上地域的印痕。苏伟、王帆棣与我生长于山大沟深的黄土高原,我们的性格都有西北人的粗砺、耿直与刚硬。中原人该有中原一样宽阔的胸怀吧?
绕湖走了一圈,日头渐高,气温已经腾到三十度以上,我不得不步向湖畔林地。在湖边的台阶上,一只蝉挡住我的去路,它静卧在我的脚边。我相信,世间所有的遇见都是命中注定的。2011年,我在北京798艺术工厂被一只马蜂蛰了一下,疼痛长达一月,正是在钻心的疼痛中,我内心的一扇门突然洞开:艺术的震撼源于痛感,审美的极致就是触发内心的疼痛。没有疼痛感的作品生命力终究是不长久的。2011年以前,我的写作还停留在见什么写什么,缺乏洞见与忧思。那只马蜂的刺先是扎进我的肉里,继而是骨头与血液。以后,每当有人说我的文章凌厉而深刻时,我都在心里说,一切拜马蜂所赐。那么,这只蝉出现在我的脚边,要提醒我什么呢?我伸手捉起蝉,它的触角微微动了动,它还活着!蝉翼上沾着晨露,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小小的光芒。
蝉——禅,这是一只帮我开悟的蝉。我扯出一片卫生纸,轻轻包了它,走进浓荫下。几滴清脆的鸟鸣滚落之后,我的手机响了。车书明先生发来信息,说他赶到了如意湖畔,我看时间,已是8.42,距离我离开饭店仅剩一小时了,而我必须在10.00以前赶回饭店。半小时或者更少,两个萍水相逢的人从何谈起?
怀着忐忑的心情,朝着约定的地点走过去,我看见一位身着藏青色服饰的中年汉子向我走来,他一手拎着一个红色布袋,一手捏着一个黑皮笔记本,密密的汗珠在他的额上滚动着。无须客套,我们走近,匆匆握手。车先生说,他第一次见我,带了点家乡的特产:一壶小磨香油、两罐芝麻酱。“自产的,纯绿色……”在他介绍的当儿,一股浓郁的油香飘上来,直抵我的肺腑,“瓶盖没拧紧,漏出来了。”车先生略显歉意地说。我伸手接过袋子,仿佛是从娘家大哥手里接过珍贵的礼物——只有娘家人才会送这么贴心的礼品。那一刻,我感觉我们不是初遇,而是久别之后的重逢。为着这重逢永远定格在时间的长河,我们在如意湖畔匆匆合影,若干年后,看到照片,我会记起,在中原大地有一位娘家大哥一样贴心的人。
“车先生真好学,出门还带了笔记。”我注意到他一只手紧紧捏着那本笔记,带笔记出门也是我多年旅行的习惯,没想到车先生与我如此像,这让我再次感到亲切。
“我们见一面不容易,带笔记想请你给我写几句话。”车先生微笑着说。这一次轮到我惶恐不安了,这些年我虽然出了四本书,但在出书并不困难的当下,我仍然是个无名作者。我提议回家寄散文集给他,不在他的笔记上写字了。他说,比起小说,他更喜欢我的书评、随笔与散文。我说,散文、随笔是一个人心性的直接流露,我首先是个读者,其次才是书者。我随即问他最近读什么书,“最近两年坚持读《古文观止》,每天读一点,争取背诵每一篇。”阿明?我想起博友阿明先生在博客中发了很多阅读《古文观止》的感言。车先生笑着说,他就是阿明,我们相识已经好几年了,在他欣赏的博友中,王帆棣老师与我都在其中,他特别佩服王帆棣,读书多、杂,悟得透彻,见解非同一般。我说,我与他看法相同,非常钦佩王先生的目光与定力,他是真正的民间高人。随后,我们又交换了聆听林非先生、苏伟先生讲座后的感受。车先生对苏伟表达了由衷地赞叹,他希望有机会再跟苏伟见面聊聊。
阅读与书写是我们灵魂的栖息地,我们的肉身还得寄居在纷繁复杂的尘世,车先生如此好读书,靠什么养家?我们略略谈了彼此的工作与孩子。车先生说,他是小公务员,工作之余,一直致力于做一个干净的读书人。“干净的读书人”!在欲望之门像森林般林立的社会里,还有人在痴守孤独,追求灵魂的干净,这样的人,我一向引为同道。车先生大概在我的文字里也读到了相似的感受吧?
十分钟、九分钟、八分钟……离别以倒计时的方式开始。9.30,我不得不向车先生告别。他执意要送我去饭店,以便车上继续交流。车由阿明的大哥驾驶,我们不用担心方向与堵车,继续交流阅读心得,从《古文观止》到王小波、钱理群的书,这些平时无法跟人交流的话题像决堤的河流,汩汩涌动。然而,几乎在眨眼之间,车就开到了饭店门口,我的同事已经在门外等我。阿明下车,我们只能匆匆握别。
望着他敦实的背影,我再次想起他的人生信条:做一个干净的读书人!
书窗月明——这是否是他名字的寓意?!
一只蝉、一壶香油、两罐芝麻酱……我带着一份沉甸甸的情谊离开郑州。从此从此的岁月,那份浓郁的香将飘荡在我的记忆里。
二〇一八年七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