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多年过去了,谁知那古柏竟然不老,树干依然在长粗,一群专家曾为此搔首不解。古柏已经把立在身下的石碑“长”进去十多厘米,成为其衔在口中的一块玉。古柏一树分为三大枝,不知何年何月何日,在三枝分杈的窝里竟然又长出一棵小柏树,也有七十多厘米高了,翠枝绿叶,颇惹人爱。寺中人说这叫“怀中抱子”,最让人费解的是这棵古柏树的北侧又生出一棵雄壮巍峨的大槐树,寺中人称其为“明槐”,想也有数百岁了。奇怪的是这棵槐树并未按植物趋光生长的原理避开古柏的枝叶向空间之地生长,而是钻在老古柏斜倾的树干下,用自己粗大健壮的枝干稳稳地托住了斜长的古柏。仰头观望,两树似乎已经合二为一。设想如果没有这棵大槐树甘愿做支撑,两千多年的春秋柏何有今日?树真让人读不懂。
南郭寺奇,奇在还有一棵树,在寺院大雄宝殿西北角斜卧屋脊,像醉卧初醒的仙者。学名叫卫矛树,俗叫“鬼箭羽”,椭圆叶,下垂成串,初夏开花,秋叶紫红。看着也无亮眼之处,专家一介绍如醍醐灌顶。言此树在长江流域是一种低矮灌木,高不过三尺,径围不过几厘米,但南郭寺这棵卫矛树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竟然长在大西北,竟然能长到十八米高,径围竟然能达到两米多,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不是树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是树林子大了什么树都有。
此树曾惊动林业部,一位副部长也曾像我们一样围着这棵卫矛树转来转去,看来看去,道出两个字:奇迹。读不懂的树。
进伏羲故居,一进门就让你感到沧桑远古,那是一棵三人才能合抱得过来的大槐树,树旁立牌为证:唐槐。让人称奇叹服的是这棵唐槐的树干已几乎全部朽空了,只靠四周一层薄薄的树皮支撑着。朋友打了个比方说它像一个硕大的没底的缸,又像一个大烟筒。比方虽俗了些,但很形象。那唐槐虽老,竟依然绿叶丛丛,枝繁叶茂。每年春华秋实,来伏羲庙的人无不在此驻足观望。据介绍,中央退下来的一位老领导就曾望着这棵朽空树干却生机勃勃的唐槐连声说神奇。更为神奇的还有伏羲大殿前有两棵古柏,这两棵已逾千年的古柏竟然是同根同窝而生,像一个倒立的“人”字。为何长成这样?一说如同兄弟,长大必然分家。又说树之自然而生。一位老者言之凿凿,960年赵匡胤发动陈桥兵变建立大宋王朝时,伏羲庙前大雷大雨,一声惊天的霹雳,一道耀眼的电光,把伏羲庙前的侧柏树一劈为二,从此按天意长成了个“人”字。树上挂了许多写满祈祷语的红布条,人们都相信这是两棵神树,会给人们驱灾降福。一阵微风,树叶婆娑,如悉悉天语,谁能听懂它们在说什么?
山西太原晋祠有一棵比伏羲庙前的唐槐更古老的周槐,老树古枝,现在半躺半卧,全靠几根大柱子支撑勉强靠立在那儿。据说当年赵匡胤灭了后汉之后,以为太原古称晋阳有帝王气,就毁城破街灭王气。有人云晋祠有古槐巍巍然,皇皇然,勃勃然也,怕有紫气在此。但三次砍伐均失败,不是天降暴雨就是狂风大作,最后说天意存之,人不可妄之,至今这棵隋槐老躯上仍然依稀可见当年留下的深深砍痕。多灾多难,又多寿多福,树亦如此,何况人乎?
到山西雁北,那干旱荒凉的原野上,经常能看见一片片拳头粗大的小树形成的小树林。千万莫小看这些不高不粗不大不壮的小树,当地人呼之“小老树”。棵棵都有百十年的树龄。抚摸着它们发育不良的枝干你会心疼的,这些小老树因干旱缺水,从它们出土那天起几乎就没过过好日子,残酷的缺雨多风的环境,贫瘠瘦弱的土地,让它们几乎无以为生,但它们还是顽强地生存下来,干巴巴的树干上爬满了一道道乱麻似的皱纹,小老树不该老却过早地老了,但如果没有这些在沙尘暴中拼命挣扎摇曳的小老树,雁北早已变成个戈壁滩了。啊,可怜然而亦可敬的小老树!
想起了去新疆看到的胡杨树。
那是在塔里木大漠深处的胡杨林,迎着那一波接一波、一丘连一丘、一望无际逼来的塔里木大沙漠,胡杨树却毫不萎缩,毫不退让,毫不心怯,它们手挽手,肩并肩,枝相连,叶相依,干相望,根相邻。人跑了,被沙逼跑了,吓走了,压垮了,而胡杨林没有,它们在黄沙和狂风中显得那么威武、悲壮、完美,让人赞叹钦佩。维吾尔族人称它们“托克拉克”,意思是最美丽的树。枯死的胡杨树死了也不倒,被埋在沙窝里也不倒,像矗立的华表,像风化的古城。胡杨树都长得奇形怪状,树干枝条几乎没有笔直笔直的,都像被大自然摧残扭曲过。它们在极其恶劣的环境中顽强地生长,不屈地捍卫着正一点点缩小的绿洲。
维吾尔族人说,枯死、老死的胡杨树皮褪尽了树干上有经文,是主授意写在上面的,但没有人能读懂它。有胡杨林的地方过去都是一片绿洲,后来人来了,风来了,沙来了,水却没了,绿色就渐渐褪了,人类赶着牲畜逃走了,胡杨林从头至尾都看得清清楚楚。每年沙尘暴要起的时候,胡杨林都会“流泪”,树干上会滴出一滴滴晶莹的黏液,它们是在哭天哭地哭沙哭那不见了的河流,哭那逝去了的湿地,却唯独没为那些逃走的人类哭泣。它们把爱和憎都写在了死去以后不朽的树干上,但又有谁能读懂呢?
和胡杨树在一亿三千万年前几乎同时出现在这个地球上,被林业专家称为“古代树种活化石”的银杏树,命就没有那么苦。它们往往扎根于土肥水美、不冷不热不干不旱的地方,长得都是那么雄伟挺拔、潇洒自如。但即使这样,银杏树也有银杏树的苦恼。山东泰安岱庙大殿前一左一右,有两棵华华如盖的千年大银杏树。想必去过的人都会留下深刻的印象。但这两棵古银杏树却独守空房逾千年,它们是两棵雌银杏树,年年光开花不结果。而在青岛崂山道观门外亦一左一右有两棵笔直雄岸、巍然高屹的古银杏树,据说亦逾千年矣。让人读不懂的恰恰是这两棵古银杏树都是雄性的,逾千百年都是年年空开一树花。据专家介绍这是山东省内最古老的四棵银杏树,银杏树雌雄异株,至今不得婚配,雌雄不得夫妻配,难道是天意?难道是为了安抚远在荒漠沙头默默垂泪的古胡杨树?
一位中国老兵满怀激情地讲过一棵抗日英雄树的故事。他说:“多少年啦,总想去看看那棵英雄树。但自己垂垂老矣,朝不保夕了,未能遂愿。你们有机会一定去看看那棵抗日有功的大榕树,那棵救过中国远征军战士的救命树。”
那棵榕树真大,主干十几个人都抱不过来,最让人惊奇的是榕树的主树干又新发出一百多枝新干,枝枝干干都茂盛,独木成林,形成一片绿幽幽、苍茫茫、深不可测的榕树林。1944年3月日本鬼子追得紧,他们在长官的率领下,钻进了这片榕树林,爬上了大榕树。那棵大榕树根深叶茂,从远看其树冠、树叶雾气腾腾,从树下往上看枝枝相连,叶叶相遮,把中国军人藏得严严实实,正当追到树下的鬼子发懵之时,一声令下,枪弹从天而降,被敲碎了天灵盖的鬼子就有十多个。鬼子兽性大发,拼命报复,又是枪又是炮地往榕树林一通狂射。大榕树太大了,那几颗枪弹炮弹简直就像落进河里湖里,碰不着鱼的一鳞一鳍。鬼子几次冲到树下,几次被天上的飞弹射杀一片,因为小鬼子端着枪往树上看,弟兄们在上面看得准,打得他们满脸花,那才叫痛快。下来之后,长官带着弟兄们集体跪下,给大榕树一头磕到地,磕了三个响头。
我不知道老兵说的那棵榕树是不是云南德宏傣族傣乡的榕树王,这棵榕树正像老兵说的,一木成林。有人统计过,这棵榕树王的树冠覆盖面积达六亩地以上,主树干又派生出一百零八棵新榕树,且棵棵粗壮挺拔,一片莽莽苍苍枝繁叶茂的榕树林。那棵老树已经有三百多年的树龄了,但依然老树新枝,勃勃生机。
有位朋友是广西金州县人,他说他家乡有棵“世界古樟王”,那老古樟树气势宏大,人往树下一站,自觉蝼蚁耳。树围十多米,数人方能合抱,树龄已有一千八百多年,但让人觉得尚未老矣,不但枝叶繁茂,翠绿苍苍,细闻竟还有一股细细的樟木香味。据说“文革”中有位“新贵”想把这棵古樟砍下解成板材送给他的上司,无奈树硬如铁,一斧下去不过一个白印痕;又用锯,竟然崩坏几把钢锯,倒把一锯树人的一只眼崩瞎了,只好不了了之,让这棵“世界古樟王”今天依然在世界上称王。
中国都不会忘记二十三年前的大兴安岭大火,1987年5月6日那场扑天而来的森林大火,不仅烧毁了东北大兴安岭数不尽的东北红松,也彻底烧毁了整个漠河县城。经过那场大火的人二十三年后说起来还是一脸恐惧一脸惊慌。那火苗子肆无忌惮,扑到哪里就烧到哪里,哪里就一片死亡、一片废墟、一片焦土,寸草都不留。但漠河县城中央就有那么一片原始红松林,高大、雄伟、挺拔、俊美,不知为什么那么猖狂那么无忌的大火烧光了一切,就不烧这片原始森林。一根草一棵树都没烧,没人能解释这是为什么。
那年我去美国旧金山,想起老孙的托付就提出去美国国家森林公园“优山美地”去看看。转眼过去七八年了,但美国的国树红杉树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方知世上的树还有长那么高、那么粗的,就像我们在北京住惯了四合院突然见到了摩天大厦。我们乘坐的游览车是从一棵掏成隧道的大树的洞中开过去的,据说最高的红杉树能长到一百一十多米。最老的红杉树老寿星已经活了两千五百多年,至今还根深叶茂。让人难解的是红杉树要病死、老死之时,从树干到树枝到枝叶会渐渐泛红,红得最后像北京西山的枫叶,然后落红而亡。为什么会这样?连美国人也读不懂。他们幽默地耸耸肩说,他们选择了“光彩”地去面见上帝。
20世纪50年代,家父曾领我们游景山。当年去游景山的人几乎没有不到景山东麓去看明思宗朱由检吊死的那棵歪脖树的,那时候也没什么保护,歪脖树不粗,看上去病歪歪的,愁眉苦脸的。不知是什么心理,人们都去又拍又摸吊死思宗皇帝的树枝,树枝被摸拍得油光锃亮。记得父亲曾说,这棵树成了“千夫共指”了,再不围住怕要死的。树通人情,树通人心,它会受不了的。
十几年以后再去游景山,方知那棵树早已死了,现在栽在那儿的是“假树”,想起一位老先生曾经指着天坛公园中的古柏树说:人读不懂树,可树能读懂人,它看人看史看社会可看得一清二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