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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分工:
文稿:老澈、罗夏
朗读:老澈、罗夏
封面:罗夏
音乐:梁奕源 - 驴唇散
梁奕源 - 睽孤
文野(Electronic operator) - some elektron
老澈——
去年12月,被恐惧、被议论、被想象、被提防了许久的那个疫情,终于如同一场迅疾的潮流,涌过我们许多人的身体。阳了的那阵子,把自己在家独自关了半个月,安静等待疾病离去。躺在床上,无事可做,也就暂时忘了焦虑。看书、刷剧,再就是无聊地躺着。躺着,看着记忆在眼前闪现。
人的记忆,有时会被突然唤醒。
罗夏———————
就像忽然掉落,找不到的一枚纽扣。
直到搬家的时候,纽扣又自己出现了,可是你发现与之匹配的衣服早就扔掉了。
老澈——
作为一个学画的人,我曾有段时间几乎放弃了画画,
大约两年时间,赌气一样地,一次也没动过画笔。
那两年,其实状态很糟,想要追求的目标,最终也没有实现,
那些我原本熟悉的人与事物,却都在变得遥远、陌生。
很慌,像是悬停在虚空中,四周空空荡荡,一片死寂,望不到边,不知能够向何处发力。
传说中的邯郸学步,未得其仿佛,复失其故步,说的就是我这样的情况。
可人的心态就是这样,等事情发展到最糟糕的时候,反而释然了,
索性出去旅行,换换心情,在陌生的地方坐一坐,看看风景,
自然而然地,也就又拿起笔来,随手画画看到的人和风景。
没成想,这一画,全身便以一套完整的方式调动了起来。
如何用眼去观察,如何控制手臂的肌肉去运行,如何思考、取舍、判断,
乃至于,呼吸的节奏、心跳的速率,身体倾斜的角度,嘴唇无意识的翕张……
一种我最熟悉的生命存在形式,被猛然唤醒了。
就像是把某一部分自我封存到了一个动作里,
一旦触发,一切就在一瞬间回归,
仿佛中间的那些转折,全都不曾有过。
人的记忆,会在各种意想不到的事情中突然唤醒。
罗夏———————
几年前的一天,大概是闹失恋,我想发疯。
发疯,但是需要在安全而可控范围内。购物时拿了一瓶红酒。红酒度数低,在家发疯,也许相对体面。
然后一边游戏上线,在艾泽拉斯漫无目的地乱逛,一边空腹喝酒,空腹呢是为了喝得更多,如果吃了食物就会喝不下,这一点,我和爸爸一摸一样。
空腹喝酒和喜欢邓丽君,都是我和爸爸的共同点。
每次发现一个这样的共同点,哪怕是一些不体面的缺点,心里也会想,我是他的女儿,我这样像他。
空腹容易醉,而醉酒的人总觉得自己没事儿。
我记得,自己保持着正常的笑容,和舍友开开玩笑,闲聊说了许多话,然后上厕所,冲水,洗手,再回到房间,钻进蚊帐里,躺在床上看蚊帐的朦胧与白色,眼前很近处还有些飞蚊,蚊帐里小小的空间里,层层叠叠层层叠,飞蚊在眼前一直往下落,一直往下。
第二天,舍友跟我说:“你昨天好醉啊。”吃惊之余,不动声色地开始回忆。
“没有吧,我记得跟你聊了天,还冲了厕所,洗了手。”
她说:“是的,你没有随地大小便。但是你趴在地上跟我说话,我怕你摔跤一直看着你,而你,只有在卫生间里是站着的。出了门就说,站着太高,头晕!一直趴在地上跟我唠叨,总算把你扶上床,中间来看过,念念有词,不知在说些什么。”
自认不是酒鬼,醉的故事也就三两件,这是其中之一。
老澈——
我很少喝酒。其实也不是不能喝,但酒喝多了,就容易疲劳,什么也做不了,也就总觉得喝酒是无趣的。刚好是一喝酒就脸红的体质,便总是很方便地跟朋友说,我量小,沾酒就醉,你们喝,喝尽兴,我开车送你们回家哈。
少有的一次大醉,大概也是因为失恋。
大学的时候,像是要完成某种规定动作一样,交了女朋友,分了手,然后便顺理成章地拉着同学去喝酒,一通瞎嚎,最后被扛去,天旋地转地盯着宿舍的天花板发呆。
我是2014年捡到的我家布丁,转过年来到了春天,突然发现自己多了喘不上气的毛病。那阵子抽烟抽得凶,就越想越慌,好死不死又查了百度,一查,坏了,心说,我别是得肺癌了吧?
拉着朋友陪我去医院检查,上上下下查了一溜够,心脏、肺部,什么也没查出来。后来去看了中医,开了副汤剂吃着,补肾。吃了几次,好像有所缓解,也就渐渐忘了这事。
到了第二年春天,憋气的症状又开始出现,往后每年春天都会规律性出现,并且,眼睛瘙痒,喷嚏不止……
这才知道,是以养猫为诱因,添了春季过敏的毛病。过敏性鼻炎、过敏性结膜炎、过敏性哮喘,总之,从此以后,每个春天都变得温柔而痛苦了。
罗夏——————
前年的一天,胆囊炎发作,结石把胆管堵了。
才刚和朋友说着似乎有点胃疼,就开始剧痛到发抖,经由几个小时的试药无用与疼痛拉扯,终于在半夜去了医院急诊室候诊。
我平时是个很有耐心的人,等迟到的朋友能等四个小时,不生气,不着急。
但是病痛不与人商量,来的时候也没有征兆。
胆绞痛发作起来很疼,整个后背都在进行着螺旋式敲击循环,谁在敲我我不知道,但是快要没有做人的耐心了。
疼到派生出攻击欲,既然无法亲手消灭疼痛,那就想消灭点别的,去发泄,谁敢碰我,我就要打人。
然而医生匆匆说,“你再忍忍,隔壁车祸要动手术。”
觉得自己还不至于马上死,只好又生出几分耐心继续等。
疼和病,是可以使人主动生出,更多的耐心的。
这世上有许多看不见的力量,不急不缓地,在驯化人,驯化我。
去忍受清除不了的痛苦。
做完胆囊切除术,在病房里睡不着,听着病友此起彼伏的鼾声。
清醒百醒,借走廊一点微光,在眼面前的天花板上,用虚空一支笔,去“画”一群连绵起伏的山,山里有路也有树,树会开花。
花,被风吹散掉,掉一地花瓣,砸来眼前,左右环顾,四下无一人。
药水一滴一滴往下走,塑料管在灯光下照得有点耀目,
经由长长的线,进入我的血管,我的条件不好的血管。就这样带着冥想一样的沉静,看入了迷,好像是光进入了我的身体。
看着海水一遍遍退去,云层缓慢翻涌,灰尘渐渐累厚,昆虫的尸体上生出菌类……
闭上眼,自己变得非常非常小,乃至无形状,透明,在细菌的森林里穿行,光少少,无人,炎热潮湿,是仓库的味道,是时间消失的地方…
诚然,我只是在一个医院的病房里,听着隔壁的鼾声,输入药水,等待恢复。
老澈——
生病,令人变得不等同于自己的肉体。是一种心猿意马,将自己理解为别的什么东西。
小的时候,高烧不退,请假回家,自己一个人在床上昏迷。恍惚间,不知道身在何处,似乎是悬浮在房间的上空,被不知什么力量托起,忽忽悠悠,头重脚轻地飘上房顶。离开自己的身体,感受到的不是自由。反而要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不敢动,一不小心做错了动作,或者把重心变换到错误的方向,我就会重新坍缩到身体之中。可我已在身体之外膨胀变形,再要重新进入肉体,要经历一番猛烈粗暴的装填,那不存在的肢体,被扭曲成不可能的角度,那多余的脑袋,被再次强行挤压成同一个脑袋,最后收拢成人。
收拢成人,便不敢再乱动,服服帖帖地躺在床上。等到身体再次渐渐松懈,于是又忽忽悠悠地飘离……
如此这般,反复无数次。
小时候不理解这是怎么回事,这些粗暴的动作是谁对我做的?现在想想,其实是我的身体对我做的。
它要夺回对我的掌控。它想要维持自己作为人类的特征。它令我有欲望、有恐惧,有卑鄙的心思和猥琐的计算,它怕我飞上天空,变成云,化成风,融入星辰,与宇宙相等同……
病痛有时是我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有时又是身体失去了对我的掌控。就这样较量吧,一直到最后。
罗夏———
上周的一天,先煮好一锅紫薯,并一只红糖馒头,就着咖啡吃。
咖啡原本不好,豆子太差,味道只有一种,苦如黑夜,深不见底。但我又不怕黑,夜路总也敢走,也就勉强喝了。
天未擦亮即出发,去了野石林。
野石林,是一处石头组成的林地。树木多,杂草盛,无人。
不规则的巨大石头块从远古的时间线里被大流水搬运过来,横平竖直,交错堆叠,绝对牢固地保持了不知几百年的混乱结构。
流水早消失了,不断积攒的灰尘堆成土层,被松树籽牢牢抓住,抓出一片薄薄的贫山,并不肥沃,只够生存。
我从一个个只容矮身进入的洞穴里往里钻,爬过一处处石头与石头垒起的三角窄道,踩着树根与腐叶交织的滑软阶梯,跳过几个刚好能卡住我身体的裂缝,来到一块小小的平台上,乱石组成的平台。
我在乱石组成的平台上,听着树叶们,噼里啪啦拍巴掌。
风有点冷,尚可以忍受。
太阳光很亮,让心神愉悦,晒黑也不要紧。
就这样坐一会儿吧。
对着一棵不知道名字的树,对着这摇头晃脑的笑意,让这棵树看看我。
我也看看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