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过五关,斩六将”
我们早有心理准备,下乡得过几重关。我借用典故,称为“过五关,斩六将”。
第一关是“劳动关”。公社里煞费苦心,为我们这几个老弱无能的人安排了又不累、又不脏、又容易的活儿,叫我们砸玉米棒子。我们各备一条木棍,在打麦场上席地坐在一堆玉米棒子旁边,举棒拍打,把王米粒儿打得全脱落下来,然后扫成一堆,用席子盖上。和我们同在场上干活的都是些老大娘们,她们砸她们的,和我们也攀话谈笑。八点开始劳动,实际是八点半,十点就休息,称为“歇攀儿”,该歇十分钟,可是一歇往往半小时。“歇攀儿”的时候,大家就在场上坐着或站着或歪着,说说笑笑。再劳动不到一个多钟头又“歇攀儿”了!大家拿着家具——一根木棍,一只小板凳或一方垫子,各自回家等待吃饭。这些老大娘只赚最低的工分。
有时候我们推独轮车搬运地里的秫秸杂草。我们学会推车,把稳两手,分开两脚,脚跟使劲登登地走,把袜跟都踩破。我能把秫秸杂草堆得高过自己的脑袋,然后留心推车上坡,拐个弯,再推下坡,车不翻。
有一次叫我们捆草:把几茎长草捻成绳子,绕住一堆干草,把“绳子”两端不知怎么的一扭一塞,就捆好了。我不会一扭一塞。大都快黑了,我站在乱草堆里直发愁。可是生产队副队长(大家称为“大个儿”的)来了,他几下子就把满地乱草全捆得整整齐齐。
有几次我们用小洋刀切去萝卜的缨子并挖掉长芽的“根据地”,然后把萝卜搬运入窖。我们第一天下乡,就是干这个活。我们下乡干的全是轻活儿,看来“劳动关”,对我们是虚掩着的,一走就“过”,不必冲杀。
第二关是“居住关”。记得看过什么《清宫外史》,得知伺候皇上,每日要问:“进得好?出得好?歇得好?”“进”、“出”、“歇”在乡间是三道重关。“歇”原指睡眠,在我们就指“居住”;“进”和“出”就指下文的“饮食”和“方便”。
农民让出一个大炕,给五位老先生睡。后来天气转冷,村里腾出一间空房,由我们打扫了糊上白绵纸,买了煤,生上火,我们一伙就有了一个家。但我和女伴儿只是“打游击”。社里怕冻了我们,让我们睡在一位工人大嫂家。工人有钱买煤,她家睡的是暖炕。可是没几天,工人回家度假,党支部书记肖桂兰连夜帮我们搬走,在一间空屋里尘上扑鼻的冷炕上暂宿一宵,然后搬入公社缝纫室居住。缝纫室里有一张竹榻,还有一块放衣料什物的木板,宽三尺,长六七尺,高高架在墙顶高窗底下,离地约有二米。得登上竹榻,再蹬上个木桩子,攀援而上;躺下了当然不能翻身,得挨着墙一动不动,否则会滚下来。我的女伴说:“对不起,我不像你身体轻,我又睡得死,而且也爬不上;我只好睡下铺。”我想,假如她睡上铺,我准为她愁得彻夜不眠。所以,理所当然,我睡了上铺。反正我经常是半睡半醒地过夜。窗隙凉风拂面,倒很清新,比闷在工人大嫂家煤味、人味、孩子屎尿味的屋里舒服得多。每天清早,我能从窗里看到下面空场上生产队排队出发,高声唱着“社会主义好”。后不久,村里开办了托儿所。托儿所的教室里摆着一排排小桌子小凳子,前头有个大暖炕。我和女伴儿以及另单位的两个女同志同睡这个大炕。她们俩起得早,不及和我们见面就去劳动了。我每晨擂着拳头把女伴打醒,急急穿衣洗漱,一个个娃娃已站满炕前,目不转睛地瞪着我们看,我感到自己成了动物园里的猴子。同炕四人把铺盖卷上,沿墙安放。娃娃们都上炕游戏。一次,我女伴的铺盖卷儿给一个娃娃骑在上面撒了一大泡溺,幸亏没透入铺盖内部。四人睡这么一个大炕,够舒服的,尽管被褥有溺湿的危险。
第三关是“饮食关”。我们不属于生产队,吃饭得交钱。我们可以加入干部食堂,每日两餐,米饭、炒菜,还加一汤,如加入农民食堂,饭钱便宜些,一日三餐,早晚是稀的,中午是窝头白薯。我们愿意接近老乡们,也不惯吃两顿干饭,所以加入了农民食堂。老乡们都打了饭回家吃。我们和食堂工作人员在食堂吃。我们七人,正好一桌。早晚是玉米渣儿煮白薯块,我很欣赏那又稀又腻的粥。窝头也好吃,大锅煮的白薯更好吃。厨房里把又软又烂的自薯剥了皮,揉在玉米面里,做成的窝头特软。可是据说老乡们嫌“不经饱”。默存在昌黎乡间吃的是发霉的白薯干磨成的粉,掺合了玉米面做的窝头,味道带苦。相形之下,我们的饭食该说是很好了。厨师们因我喜爱他们做的饭食,常在开饭前拣出最软最甜的白薯,堆在灶台上,让我像贪嘴孩子似的站着尽量吃,我的女伴儿也同吃。可是几位老先生吃了白薯,肚里产生了大量气体,又是噫气,又是泄气。有一次,一位老先生泄的气足有一丈半长,还摇曳多姿,转出几个调子来。我和女伴儿走在背后,忍着不敢笑。后来我拣出带下乡的一瓶食母生,给他们“消气”。
我那时还不贪油腻。一次梦里,我推开一碟子两个荷包蛋,说“不要吃。”醒来告诉女伴,她直埋怨我不吃。早饭时告诉了同桌的老先生,他们也同声怪我不吃,恨不得叫我端出来放在桌上呢!我们吃了整一个月素食,另一单位的年轻同志淘沟,捉得一大面盆的小活鱼。厨房里居然烧成可口的干炙小鱼,也给我们开了荤。没料到猫鱼也成了时鲜美味。我们吃了一个月粗粝之食,想到大米白面,不胜向往。分在稻米之乡的那一队得知我们的馋劲,忙买些白米,烦房东做了米饭请我们去吃。我像猪八戒似的一丢一碗饭,连吃两碗,下饭只是一条罐头装的凤尾鱼(我们在“长沟”共买得二罐)和半块酱豆腐。我生平没吃过那么又香又软的白米饭。
以后,我们一伙都害了馋痨——除了队长,因为他不形于色,我不敢冤他。他很体察下情,每一二星期总带我们到长沟的饭馆去吃一顿豆浆油条当早饭。我有时直想吃个双份才饱,可是吃完一份,肚子也填得满满的了。我们曾买得一只大沙锅,放在老先生住的屋里当炊具,煮点心用。秋天收的干鲜果子都已上市,我们在长沟买些干枣和山楂,加上两小包配给卖的白糖,煮成酸甜儿的酪,各人拿出大大小小的杯子平均分配一份。队长很近人情,和大家同事。我的女伴出主意,买了核桃放在火上烧,烧糊了容易敲碎,核桃仁又香又脆,很好吃。反正什么都很好吃。每晚灯下,我们空谈好吃的东西,叫作“精神会餐”,又解馋,又解闷,“吃”得津津有味。“饮食关”该算是过了吧?
第四关是“方便关”。这个关,我认为比“饮食关”难过,因为不由自主。我们所里曾有个年轻同事,下了乡只“进”不“出”,结果出不来的从嘴里出来了。泻药用量不易掌握,轻了没用,重了很危险,因为可方便的地方不易得。沤“天然肥”的缸多半太满,上面搁的板子又薄又滑,登上去,大有跌进缸里的危险,令人“战战栗栗,汗不敢出”——汗都不敢出,何况比汗更重浊的呢!
有一次,食堂供绿豆粉做的面条。我捞了半碗,不知道那是很不易消化的东西,半夜阑肚子了。那时我睡在缝纫室的高铺上。我尽力绥靖,胃肠却不听调停。独自半夜出门,还得走半条街才是小学后门,那里才有“五谷轮回所”。我指望闹醒女伴,求她陪我。我穿好衣服由高处攀援而下,重重地踩在她铺上。她睡得正浓,一无知觉。我不忍叫醒她,硬着头皮,大着胆子,带个手电悄悄出去。我摸索到通往大厅的腰门,推一推文风不动,打开手电一看,上面锁着一把大锁呢。只听得旁边屋里杂乱的鼾声,吓得我一溜烟顺着走廊直往远处跑,经过一个院子,转进去有个大圆洞门,进去又是个院子,微弱的星光月光下,只见落叶满地,阒无人迹。我想到了学习猫咪,摸索得一片碎瓦,权当爪子,刨了个坑。然后我掩上土,铺平落叶。我再次攀援上床,竟没有闹醒一个人。这个关也算过了吧?
第五关是“卫生关”。有两员大将把门:一是“清洁卫生”,二是“保健卫生”。清洁卫生容易克服,保健卫生却不易制胜。
清洁离不开水。我们那山村地高井深,打了水还得往回挑。我记得五位老先生搬离第一次借居的老乡家,队长带领我们把他家水缸打满,院子扫净。我们每人带个热水瓶,最初问厨房讨一瓶开水。后来自家生火,我和女伴凑现成,每晚各带走一瓶,连喝带用。除了早晚,不常洗手,更不洗脸。我的手背比手心干净些,饭后用舌头迢净嘴角,用手背来回一抹,就算洗脸。我们整两个月没洗澡。我和女伴承老先生们照应,每两星期为我们烧些热水,让我们洗头发,洗换衬衣。我们大伙罩衣上的斑斑点点,都在开会时“干洗”——就是搓搓刮刮,能下的就算洗掉。这套“肮脏经”,说来也怪羞人的,做到却也是逐点熬炼出来。
要不顾卫生,不理会传染疾病,那就很难做到,除非没有知识、不知提防。食堂里有个害肺痨的,嗓子都哑了。街上也曾见过一个烂掉鼻子的。我们吃饭得用公共碗筷,心上嫌恶,只好买一大瓣蒜,大家狠命吃生蒜。好在人人都吃,谁也不嫌谁臭,压根儿闻不到蒜臭了。有一次,我和女伴同去访问一家有两个重肺病的女人。主人用细瓷茶杯,沏上好茶待客。我假装喝茶,分几次把茶泼掉。我的女伴全喝了。她可说是过了关,我却只能算是夹带过去的。
所谓“过五关、斩六将”,其实算不得“过关斩将”。可是我从此颇有自豪感,对没有这番经验的还大有优越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