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没来,也可能很久之后才会再来。
我是清浅,一个不是很上进的高三生。
今年六月后,我会回来。
这篇文章节选自七堇年的《灯下尘》
个人非常喜欢七堇年的文字
以下是全文(我读的仅是一小部分):
1
北京的这个夏天似乎还算多雨。闷热了一阵,天就猛地揭开锅下一盆雨,沸腾的燥热也就平息了。扣上锅盖,生活的文火,继续煮着我们,煎熬加热,直到下一次沸腾难耐,又再来一盆雨。
记得年初的时候,连续一个月都没有下雨。冬末的寒燥,令人每天早晨醒来时喉咙灼烧。有好几次梦见故乡下着雨,青峦雾润,一针鸟啼刺破空山静寂;还会梦见在新西兰南岛时,清晨六点,被阵阵浪潮声吵醒,拉开帐篷的一瞬间,赫然望见粉红色的朝霞涂满了海平线,湿润的海风迎面袭来,清凉如洗……
然而醒来的时候,窗外多数时候有霾,偶尔有风,我困在斗室,盯着外面昏黄的天,一时想不起这是在哪儿。
在越来越了解人与人之间的薄弱、游戏规则的冷漠之后,渐渐会对许多事接受得更自然。时间在流,人也会走。一些拥抱曾经在夜里温暖如被,覆盖孤独,几乎令我感到生有可恋,但在那幻觉消失之际,我就已谅解,那仅仅是幻觉。
人对抗自身弱点的方式,往往是愚蠢而且不自量力的。一次次走入同一种困局,寻找同一种快感,接受同一种失落。真是一点新意都没有——下一次往往重蹈覆辙。
在一次次被那种失落剥夺得体无完肤之后,人会变得温和,蜷缩。接受长夜有尽,白昼有终。只能用下雨的梦境,润滑生活的干燥。
2
两年前的冬末,在北京认识了一个旅伴。在一个偶然的夜晚,同一辆车上,她坐在副驾驶,我坐后排。
百无聊赖之中,问起彼此喜欢的书。她提起台湾作家胡舒雯,令我刮目相看。对话从这个契合点开始,流向无边无际。她开始聊起一些过去流连过的异国夜晚,气息各异的姑娘们,浓淡各异的酒,冷暖各异的手,深浅各异的海,晨光中醒来时,百叶窗帘透进来的,仿佛信笺纸那样一行一行的阳光……我坐在后排,盯着她的左肩一角,静静听着。莫名地想起一些海边的黄昏,圣托里尼岛的落日,雾色弥漫的山林,直布罗陀海峡的桥。
我能像分辨香水的前香、中香、尾香,和整体的基调那样,分辨出她说起旧爱的时候,语气里的困惑、无奈和犹豫,三种成分:基调是落寞而怅惘的,但又带有任性与野性。
她给我看了一张她在巴黎时候的照片——倚靠着阳台的边栏,仰身抚发。可以想象拍照的那一刻,清风将她的妩媚一丝丝吹散,飘扬在巴黎雨后的辛香之中。那是她二十岁的时候。
后来我们有过无以伦比的美妙旅行。在缅因州的Acadia,傍晚时分,沿着盘山公路开到山顶。我们并肩坐在岩石上,看了一场终生难忘的落日。在猩红色的晚霞里,想到眼前史诗般的时刻注定稍纵即逝,平淡枯燥的生活将如其后的漫漫长夜那样孤独难捱,我泪流不止。
那是我此生见过的,最美,最美的黄昏。
而那个夏天,差不多结束于纽约的溽热。为了K歌,我们不惜从曼哈顿坐了一个多小时地铁,窜到污浊逼仄的法拉盛。凌晨四点,在一家台湾人开的KTV里,我们喝醉了。我点了一首老歌,毛阿敏的《渴望》。我无意中说,“这是我母亲最喜欢的歌,”她一听,接了句“也是我母亲最喜欢的歌”,话音未落即失声痛哭。
子欲养而亲不待的事,我实在无法想象。此时此刻,我只能抱着她在我怀里嚎啕。我从来,从来没见过一个这么阳光的人,可以痛哭成那副模样……在那一刻,她将她月光的那一面,以痛哭失声的方式,毫无保留交付于我。而我诚惶诚恐地承接,郑重地对待,因为懂得人的孤独无助不就是在于,一扇心扉,守尽黄昏,无人推。
我们都躺在生活的手术台上,在命运的无影灯之下,被蛮横解剖。
所以,但愿你的旅途漫长,但愿你拥抱的人正泪流不止。但愿你付出的爱,有着某种恰到好处的形状,恰能完好地镶嵌在她的灵魂空缺处,毫厘不差。但愿你心底的关怀,杯满四溢,又正在被另一个孤独的灵魂渴望着。
但愿你记得,在你痛哭失声的时刻,曾有人以肩窝盛满你的泪。
那趟旅途之后,我们分别。在给她的信里,我写:
“你的风情,的确大部分很巴黎,也有些布鲁克林,混杂有一点布宜诺斯艾利斯,以及隐约的捷克,后者代表你个性中的波希米亚。但你的天真,你在风情之下的纯净部分,应该会很像新西兰的山野。而你的孤独,自由,不妥协与壮丽,像南极。”
“我的外在表面也许很维也纳。但我内心本质,应该是爱尔兰的悬崖海边与苏格兰高地。而我最细腻与寂静的部分,会比较京都。最后我的孤独,自由,不妥协与壮丽,会很像西伯利亚。”
3
后来我继续一个人旅行。
有一次,在芝加哥的密歇根大道上散步,走到美术馆前,六张国际象棋桌摆在绿荫下,六对路人站在两边,默默下棋,表情有意思极了。我停下来观战,他们手艺都很好。
那天我就站在原地,回想起我与旧人下棋的夜晚——与对方一声不吭地厮杀,时时刻刻计算,揣测,试探,诱饵,声东击西,破釜沉舟,经历以“車”换“相”,以“后”杀“后”的代价,最后无非就是杀敌一千自伤八百,谁将了谁的军,你死我活。
其实何苦。何不选择趁早和解于某一步困局,放任一盘残棋,静静摆在那里,屋内一夜和平,灯烛如豆,窗雨如泣。
过去多年里,已这样愚蠢地与人对弈了太多次。若再有一次机会,大概不会再与彼此为敌。会选择与那人站在同一边,与这个世界下棋。像并肩的战友,以彼此之爱,对弈人性弱点。世事无常、岁月无情。强敌纵然在前,仍有胜利的可能。即使没有——也要如《一代宗师》中所说的那样,“就让我们的恩怨,像一盘棋那样,摆在那里”。
它将是无解的。无解于余生的沉默、牵挂、遗憾、眷恋之中。残局意味着,即使我们输给了时间、人性,我们仍像战友一样站在棋盘的同一边,不肯离弃,不肯倒戈。
只是战争已经提前结束了。
4
这不是一个静止的世界,万物流换不停。但在某种集体无意识的深处,人难免渴望着“美好的事物永存不移”——渴望一刻黄昏永不落幕,一则长夜永不天明……即使绝大部分哲学与宗教,都指明了这种渴望的不可求、不可能。也许恰恰是这种不可求、不可能,促使人不断追寻、又注定不断失落;所幸,这个过程能较好地填补活着的空无,并带来记忆的生动。否则,若一个人活着不渴,那也几乎等于无望了。
这本书中的这些文章,记录着这两三年来的一些零零碎碎。像以前的文字一样,它是个人意义上的纪念。无比感恩,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竟能有微弱共振,存留一瞬。
作为一个写作者,天性中的敏感注定使我对活着的感受更加细致、切肤。但命运的仁慈在于,我能将那些快活与失落都溶解于文字,从而避免被它们活生生吞没。
文字成为某种呐喊,由此,我才能沉默地生活。
2015年6月
北 京
选自七堇年最新出版《灯下尘》,华文天下出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