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是一个惯常的下午,空气中都是闲适和慵懒,生活一如往常,并将恒久不变,可以让人心生安稳。
我又要教一年级了,准备做拼音和识字卡片。恰好小荷刚教完一年级,把她做的卡片都拿来,厚厚的一沓,张张色彩鲜艳,造型生动。我翻看着,觉得太好了,可以直接复印给学生。
突然,是那样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宽广宏亮,腔调里洋溢着笑意。我脱口而出:爸爸来了!
你真的来了,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好久没刮的胡子冒了出来,那件咖啡色的夹克显得大了些。我喊着“爸爸爸爸”跑了过去,你一动不动,一副见惯不惊意料之中的表情,很淡然地说:我不是你爸爸,在外面就有好几个人认错了。你看看我是谁?
你从兜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已经磨折得软厚如布,还可以看清对折过的折痕。我接过来打开,像打开一个久远的秘密,只见正中的方框里用瘦金体的毛笔小楷写着“樊金森”。我小声念着这陌生的名字,再抬头一看,你真的是个陌生人,只是长得很像很像而已。
忽然醒来,才知是梦。
爸爸,我不知你正风尘仆仆地走在哪一条路上,但你确实是离我越来越远了。
我做梦的时候,风正空空地、一次又一次刮过你的墓吧?在那个稍稍倾斜的山坡上,所有的风都学会了呼啸而过。每一阵风来,旧年的衰草便埋下头去,趴伏在冰冷僵硬的土地上。它们有足够的耐心等待一个春天,等待一场柔暖的风,重新绿起来。然后,会发现新安家在此的你,会把这里打扮得像一个家:芳草鲜美,野花盛开,虫鸣阵阵,鸟儿飞去又飞来。
我总会一个人去看你的,就像曾独自陪你呆在太平间中。
我还是那个最犟的孩子,不管你起来不起来。我会站在你的家门口,让吹刮过你的风一遍遍吹过我的身体。像刮那些衰草一样刮我的头发,像抖动树叶一样抖动我的衣服,像穿过那小小的村庄一样穿过我的身心。
从此以后,那些日夜在小山坡游荡的风,每一缕都有我的气息。
十二
我们举家搬迁的时候,我记得是辆卡车,妈记得只是个三轮。要抛弃这个小村庄,孩子简直要雀跃欢呼,奇怪妈却哭个不停,她到今天还记得邻里乡亲没什么可赠的,谁家送的鸡蛋,谁家送的干粮。
孩童时期的自己不太了解你,对这个偶尔回家住上两天的爸爸有种难言的陌生。你无暇过问我们的学习,也顾不上管我们的心理。长大后,我们怪你完全不懂教育方法,采取的就是任其自然,才造成了我们今天的生活。你却自足地说,我看这样也不错。我们齐声笑你真真胸无大志。
对顽劣的弟弟,你用算总帐的方式打一顿,对我们姐妹却连大声吼都没有。生气的时候,你阴沉着脸,耷拉着眼皮,谁也不敢和你说一句话。我们走路做事都蹑手蹑脚的。你一离家,立刻猫叫狗跳,弟弟更是大赦般无法无天。
你会吹笛子,拉二胡。印象中极少的几次,我们围着你听,妈走来走去忙家务。还是早春的天气,却能感觉很远处的地方,鲜花一树一树地开了。
整理你进修时的书箱,看到你临摹的大幅人物素描,那健壮高大的工农兵形象,今天还历历在目。
你的毛笔字也练得规范工整,每年春节买回红纸裁好,等你挥毫泼墨,简直是个盛大的仪式。写好的春联门上一贴,黑字红底,字字生动,把所有买的现成对联都比了下去。你埋头给亲戚朋友邻居写对联,我们小心翼翼地一张张移到旁边摆好,晾干。少不了众多围观的人,小小的心里也便满是自豪。
退休以后,你上了几天老年大学,重拾这些雅好,可病后的你再也无法长时间地坐着。你迷上了电脑,学会了五笔打字,学会了刻录光盘。于是,亲朋好友的聚会上,你是扛着摄像机的那个,回来后又长时间地剪辑,配乐,配字幕,刻录好光盘后,再逐个奉送。
我帮你申请了Q号,取名“不老松”,你自己签名“活到老,学到老,枝繁叶茂树长青”。我把在线的时间给同学,给朋友,给陌生人,和你聊的时候少之又少。偶尔我们聊上一会儿,你半天打一句,我在这边笑你慢得像蜗牛。其实你大多时候只能偷菜当作娱乐。
谁都承认,你是个很酷的老爸。
第一场大病愈后,你又开始吸烟,吃饭前喜欢喝两盅,来麻醉你那总是疼痛的神经。弟弟早已长得高高大大,坐在你的对面,你自己倒上一杯,又给他倒上一杯,举杯示意,爷俩慢喝闲谈。
昨晚我们又坐在一起喝茶,弟弟倒了一杯酒,默然地喝着。我们谁也没说什么,但都想起了那曾经的温馨与甜蜜。
今天我才知道,那些原本平凡的琐事,注定有这样一天,会在我的心中变得重大而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