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空阔庞杂的大房子,像是个破败的超市,一些人走来走去,个个疲惫不堪。墙角有个大衣柜,我拉开,挂满了陈旧的衣服,长长短短。然后,看到你竟然站在那里,充当一个衣架,举着件灰色的大衣。
你消瘦了很多,真正的满面尘灰烟火色。我对你哭诉:爸爸,你怎么站在这儿,知道我多想你吗?一边大喊新快点过来,姥爷在这里。
你依然举着那件衣服,一样落下泪来,说:我也想你们啊。
似乎有个异常严酷的指令,你不能放下那件衣服,更不能走出那个衣柜。就像那个被罚推石的弗弗西斯。
那道门徐徐关上,再也不能打开。
醒来细思,那门就该是生死的界限吧。爸爸,我总在梦醒的边缘、生死的门槛轻声哭泣,小心不惊动任何一个人。但,会不会让你不安呢?你要告诉我的,是不是也是那句“不必追”?
我要陪你最后一晚,趁你还没化为烟化为灰,还可触可摸。我要诉说,却不知说些什么;你该叮嘱,却终是无言。所有的语言,都被那种寒冷冻僵了。
从那以后,我知道了什么叫彻骨的冷。它有无数尖利的爪牙,不仅咬痛你的脚、腿,还有你的心。心只能紧紧地蜷缩成一团,用力蜷缩到不能再紧。
你穿着件灰色的大衣,那样陌生地、笔直地躺着。那扇门就在那里,我摸得到你,却唤不醒你。生死就是这样的门啊,玻璃般透明,钢铁般坚硬,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穿越。
守灵的人和死者,相距不过几百米,这边仍可笑语喧哗,那边却是永恒的寂静。我无法忍受邻屋的笑闹,他说你不能要求举国同哭、普天同悲。是啊,爸爸,于这个世界来说,你微如尘埃,但于我来说,你就是世界。
深夜还是被遣送回家。我总觉得自己把你遗弃了,我一走,所有的寒冷都会去围攻你。
车驶出那凄冷异常的院子,枯瘦的树,空寂的荒野,在如霜的月光下清晰无比。远处的星光灯光连成一片,人烟在极遥远的地方。车子无声滑行,像身处一个异度空间。那天该 是上弦月,我却总觉得它既圆且亮,月华倾泻而下,宛如一场茫茫大雪。无数晶莹细碎的雪花,亮晶晶地飞舞,层层堆积,又没有任何重量。
那么多碎银般的雪,奢侈地落在这空旷的郊外,照亮你的一生,也照亮我们的父女缘份。是不是只能情深缘浅不得已?
我下意识地举头望月,它也正望着我,是那样慈祥,冷静,安然,温柔,一路默默相随。爸爸,就像你的眼神。你一定不忍你的灯熄灭后,我要长久地处在黑暗中,所以,送一轮明月给我。
我会想尽办法留一抹月的清辉在心,以度过阴郁的日子,孤独的日子,永远看不到你的日子。
再抬头看月的时候,那些雪花就会飞舞,那些记忆就会复活。它不再是嫦娥的月亮,不再是诗人思乡的月亮,而是你我的月亮。
同时,我也知道,人生无奈,四顾苍茫,惟有目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