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布达拉宫下面霞光浓浓地抹上了布达拉宫的金顶,那金顶登时生动起来,火焰一般舞蹈,将大块天空烧红、映亮。而玛布日山脚下,夜色还未褪尽,大树们裹一身暗灰,静默着;道路混混沌沌,仿佛淤塞的河床。但就在这时,人流从四面八方涌过来,他们有的手攥转经筒,边走边摇;有的捏着念珠,上下捻拨。口中或默诵经文,或重复着“嗡嘛呢呗咪哞”六字真言。都表情专注、庄重、肃穆,没有人打闹说笑。一张张黝黑粗粝的面孔似乎还沾着夜的残渣——他们是从黑夜里来的——但好活气,真如同“湿漉漉黑色枝条上的花瓣”。苦难、怨恨被扔在路旁,温暖、光明正投向心间,沉重的脚步轻快了。人越聚越多,万头攒集,汇成一道浩浩江流——我从未见过如此壮阔的江流——平静、无声而湍急、奔腾地涌向布达拉宫……在这道佛教信众的“江流”边缘,另一类朝佛者更为引人注目。一个中年汉子,胸前系着帆布围裙,手上套着木板,正三步一叩地磕等身长头——他走三步,闭目合掌,举过头顶,然后跪倒,胸膛、额头贴紧地面;再起身走三步,完成下一个等身头。离他不远,这位磕长头的是一个背后插着拐杖的残疾人,他跪地的时候摇摇晃晃,看上去整个身体向下俯冲。是聚集爬起来的力量,还是灵魂与大地融为一体?他趴在地上呆很长时间。挣扎着站稳,再次“俯冲”之前,他昂昂头,耸耸背上的双肩包,风吹拂着半截空裤管,显出了几分悲壮……啊,在这里,在布达拉宫,在拉萨,甚至在唐古拉山、苯日山、纳木错、羊卓雍错,不时可见这样的身影。他们转山转湖,环绕着心中的神山神湖,不停地行走、磕长头,一圈一圈,一生一世。他们世世代代依傍山、湖生活,视其为神灵的化身,祈求保佑赐福,在崇拜、敬畏的同时,内心得到满足、安宁。我不是佛教徒,不信奉这些,我还曾嘲笑他们愚昧,但面对他们千年不变的信仰,他们从肉体到心灵苦苦不绝的跋涉、修行,我却不能不油然而生敬意。滚滚滔滔的“江流”在布达拉宫下面打旋儿,我像一个泡沫被抛上岸——实际是我自行退出队列的,我不想再进宫,就要离开拉萨了,我最后来这里走一走,看一看。这个地方有一种难以描述的美,叫人着迷、难忘。布达拉宫是拉萨的高度,拉萨因为布达拉宫而富有魅力。其实除去拉萨3650米的海拔,布达拉宫只有117米,但来过的人无不感叹它的雄姿,远非“高大”、“雄伟”之类词汇所能形容。是它倚山垒砌、群楼重叠、殿宇庄严形成了视觉误差?抑或敬仰之情在起作用?世间事物的衡量标准本也多种多样,有一种高度的确定实在无法以器械作依据。朝佛者一次次扑下去,布达拉宫一点点升起来。此刻,我举目仰望,布达拉宫顶部那团熔金满天挥洒,迷离中我看到,整个高原染上了霞彩,整个高原红透,拉萨城周围变矮的雪山,像一条飘荡的红哈达……也许注定我生命中有这样一次彻骨的洗礼,注定我的灵魂要在这里战栗——这年秋天,我随一个作家采风团来西藏、来拉萨,中间拜谒布达拉宫。而恰恰这时,我正面临一场精神危机。好像忽然间我发现,追寻了大半生的人生目标原来是虚幻的,镜中花水中月;给我快乐和尊严、又让我痛苦和屈辱的这支笔并不是划向金色彼岸的船桨。看过一部故事影片,一个痴迷围棋、以传授棋艺为业、被誉为“棋王”的人,意外地得知儿子耳濡目染、偷了他的“绝招”,表现出出众的下棋才华,他没有夸奖儿子,反而狠狠地抡去一个耳光,因为他预感到阻止不了儿子重蹈他事业无成、穷困潦倒的覆辙了。后来和朋友们聊天,我常絮絮叨叨地讲这个情节,我在借它说明什么?我看透当今物欲泛滥的社会,不,是我们五千年文明历史上文人的尴尬和宿命了吗?一垛土坯堵住我的心窗,漆黑一片,我沉入了黑夜,这没有星星没有月亮的夜是多么可怕啊!朝佛者的汹涌“江流”,磕长头汉子的高大后背,再不会从我眼前消失。从在大昭寺广场上第一次看到他们,从那一刻起,这些影像就老在我面前晃来晃去。那天不知是什么节日,来大昭寺朝拜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金像的人特别多,长队挪动非常缓慢,一个小时的工夫才走了十几米远。已是傍晌午的光景,高原初秋的太阳依然十分凶悍,密不透风的人群里闷过蒸笼,厚厚的藏装重如铠甲,裸露的皮肤烤成红黑色,汗滴落在地上腾起一缕白雾。混在里面的观光游客心烦意乱,连连叫苦,信众们却不焦不躁,脸上始终漾着甜蜜的笑。终于临近大昭寺,但他们坚持沿古老的八廓街,自西向东绕寺院转一圈。寺院外墙边高矗着白色的煨桑炉,炉火通红,香烟缭绕,人们往炉内添加松柏枝、糌粑、青稞粒、青稞酒,弹甩清水,虔诚地诉说心愿,朝着天空念道:“拉——索罗!”(神,必胜)。漫长的转经路上,这欢呼声此伏彼起,一浪推着一浪。在大昭寺门前磕等身长头的朝佛者则完全是忘掉了时间,不停歇、无休止地重复着这单调的叩拜大礼。压低的日头有磨盘那么大,地面滚烫简直支撑不住,腿颤得厉害,气喘吁吁,精疲力竭,但却仍凝神屏气,张开臂膀,一次复一次,“轻灵”而快乐地向佛祖飞去。他们就这样不问晨昏、不计春秋地磕着,他们中不少人不惜花费几个月、一年、几年,在这里磕够十万个等身长头。他们抛舍家里满圈肥壮的牛羊和地里待收的庄稼,义无反顾地上路,餐风宿露,忍饥抗乏,受常人受不了的罪,像乞丐一样,衣衫褴缕,披头散发,骨瘦如柴。但当功德圆满返回乡里,打扫干净蛛网、灰尘覆盖的屋子,不但接下来的日子远离了灾难,还将最美好、最丰沛的憧憬留给来世……只要稍稍安静下来,他们的身影就在我面前晃。蹒跚但坚定的步履,清澈而执着的眼神,旧疤摞着新痂的额头,膝盖磨亮的青石板的凹痕……我想到我遭遇挫折时的迷茫、退却,困境里枯萎的雄心、崩溃的信念,未老先衰浑身散发的浓重暮气,还有我的物质,我的功利,我的尘世俗念……羞愧得无地自容!高原巍巍,它托举起的布达拉宫神圣无比。我目睹了这一切,我心中耸立起一座不倒的高峰。我感谢2014年初秋的西藏之旅!作者简介:李登建,山东邹平人,1958年5月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山东省作家协会全委委员、散文创作委员会副主任,山东省散文学会副会长,滨州市作家协会主席,国家一级作家,山东省作家协会首批签约作家。散文作品350余篇次被《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青年文摘》《读者》《中华文学选刊》《新中国60年文学大系·散文精选》《百年中国散文经典》《世界美文观止》等选刊、选本收入;《千年乡路》等十余篇散文入选部分省市高中语文必修教材、高考语文摹拟试卷和现代文阅读训练习题;出版散文集《黑蝴蝶》《黑火焰》《黑阳光》《平原的时间》《礼花为谁开放》,人物传记《乍启典传》《大地为鉴》《最后的乡贤—郭连贻传》等专著;荣获首届齐鲁文学奖,第二届泰山文艺奖(文学创作奖),山东省第六届、第九届、第十一届“精品工程”奖,中国当代散文奖,中国作家协会重点作品扶持项目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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