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号者》
作者:艾青
在那些蜷卧在铺散着稻草的地面上的
困倦的人群里,
在那些穿着灰布衣服的污秽的人群里,
他最先醒来
他醒来显得如此突兀
每天都好像被惊醒似的,
是的,他是被惊醒的,
惊醒他的
是黎明所乘的车辆的轮子
滚在天边的声音。
他睁开了眼睛
在通宵不熄的微弱的灯光里
他看见了那挂在身边的号角,
号角是美的
它的通身发着健康的光彩,
它的颈上结着绯红的流苏。
吹号者从铺散着稻草的地面上起来了,
他轻捷地绑好了裹腿,
他看着那些发出困乏的鼾声的同伴,
他伸手携去了他的号角;
门外依然是一片黝黑,
黎明没有到来,
他走上了山坡,
在那山坡上伫立了很久,
终于他看见这每天都显现的奇迹:
黎明已在东方张挂了万丈的曙光
现在他开始了,
他以对丰美的黎明的钦慕
吹起了起身号,
那声响流荡得多么辽远啊
世界上的一切,
承受了这号角的召唤
林子醒了
传出一阵阵鸟雀的喧吵,
河流醒了
召引着马群去饮水,
村野醒了
农妇匆忙地从堤岸上走过,
旷场醒了
太阳以轰响的光采
辉煌了整个天穹
听,震耳的巨响
响在天边,
我们蛰伏在战壕里,
沉默而严肃地期待着一个命令,
惨酷的战斗开始了
无数千万的战士
在闪光的惊觉中跃出了战壕,
在震撼天地的冲杀声里,
在决不回头的一致的步伐里,
在狂流般奔涌着的人群里,
在紧密的连续的爆炸声里,
我们的吹号者
以生命所给与他的鼓舞,
一面奔跑,一面吹出了那
短促的,急迫的,激昂的,
在死亡之前决不中止的冲锋号!
那声音高过了一切,
又比一切都美丽,
当他任情地吐出胜利的祝祷的时候,
却被一颗旋转过他的心胸的子弹打中了!
他寂然地倒下去
他倒在那直到最后一刻
都深深地爱着的土地上,
然而,他的手
却依然紧紧地握着那号角;
握着那号角;
在那号角滑溜的铜皮上,
映出他的惨白的面容;
也映出了永远奔跑不完的
带着射击前进的人群,
和嘶鸣的马匹,
和隆隆的车辆
而太阳,太阳
使那号角射出闪闪的光芒
听啊,听啊
那号角,好象依然在响
那号角,好象依然在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