躁动不安,来去匆匆,如时光一般飘忽不定——这正是下西区这片红砖街区里的居民写照。
一天入夜时分,一位青年男子穿梭在林立的红色楼房间,拉响一栋又一栋的门铃。一直来到第十二栋楼的门口,他把空荡荡的行李包放在台阶上,摘下帽子,擦了擦帽沿和前额上的尘土。微弱的门铃声在遥远而空洞的深处响起。
这是他拉响的第十二个门铃。不一会儿,房东大妈出现在门口。青年开口问是否有空房出租。
“进来吧。”房东说,她喉头里发出的声音似乎被舌苔堵住了似的,“我这三楼后头有间屋子空了快一星期了,看一眼?”
青年跟着她上了楼。不知何处透进来一丝微光,削弱了走廊里的阴暗。两人不言不语地走在铺着地毯的楼梯上,那地毯已经残破得不成样子,恐怕连它自己都觉得愧对地毯这个名称。细看之下,它俨然变成了一大片植被,在这飘着恶臭阴暗的空气中腐朽,生出了浓密的青苔,蔓延的苔藓一丛丛生长在楼梯上,踩上去感觉像是潮湿粘稠的有机物。
“就是这儿,”房东开口说,嗓子眼儿依旧跟被堵住了似的,“这房间特别好,难得空出来。过去三个月住在这里的是斯普劳斯和穆尼,他俩是表演歌舞杂耍的。”
“您这儿的房客很多都是戏剧界人士吗?”年轻人问。
“他们可都是去了又来、来了又去,对,我大部分房客都跟戏剧圈有关系。先生,这儿可是剧院区,演员什么的从来不在一个地方待久了,我这儿也是他们待过的地方之一。”
青年租下了这间房,提出先付一周的租金。房东准备离开的时候,他终于问出了那个已经问过一千次并且早就挂在舌尖上的问题。“您记不记得这么个人——名叫瓦什娜——爱洛伊斯·瓦什娜小姐——有这样一位年轻女孩租过您的房间吗?没猜错的话,她应该在大舞台唱歌,皮肤白皙,中等个头,身材纤瘦,一头发红的金发,左边眉毛附近有颗黑痣。”
“没有。我不记得这个名字。”
没有。又是没有。永远都是没有。他花了整整五个月马不停蹄地追寻打听,终究还是无可避免地得到了这个无可避免的否定回答。他,世上最爱她的人,一直都在寻找着她。他确信,她离家之后,一定是受到了这个水边大城市的诱惑,流落在某处。
这个所谓家具齐全的房间以虚假的热情迎来了它头一回见面的新房客。那些破败的家具让所谓“舒适”的环境变成了睁眼说瞎话:长沙发和两张扶手椅上的锦缎已经残破不堪,两扇窗户之间只有一块尺把宽的廉价穿衣镜;墙角挂着几个金粉斑驳的画框,画框下有一张黄铜床架。
这位房客跟个木头人一样仰面倒在椅子上。
地上有块色彩纷呈的地毯,像是一座花团锦簇的长方形热带岛屿,被四周污垢边缘所构成的汹涌海浪围困当中。庄重刻板的壁炉台羞于见人地躲在一堆破烂帷帐后头,布帘千疮百孔,可以拿去充当垂在腰间遮羞的布条跳土风舞了。台子上头摆着些零零碎碎——几个没用的花瓶、女演员的画像、一个药瓶、几张扑克牌,都是过往居住于此的漂流客们出发前往下一站寻求好运前留下的。
房间里的各种密码线索一一显现出来,那些前任房客留下的细小线索也被一个个放大,变得清晰了起来。放眼望去,几乎每件家具都缺胳膊断腿,伤痕累累。沙发里的弹簧已经戳出了表面;变了形的座位好似一只受尽折磨、在扭曲痉挛中被宰杀的妖怪。大理石材质的壁炉台上有一条很大的裂痕,肯定是因为受到了某种强烈的撞击。地上每一块木板翘得姿态各异,一踩上去便吟响唱起曲调各异的嘎叽声来,哀鸣中述说着各自不幸的遭遇。不得不说,那些曾经把这里称作“家”的人们,竟然能够对着这儿发泄自己潮水般的恶意,毫不怜惜地肆意破坏,真是让人难以置信。
年轻的房客倒在扶手椅中,他的呼吸中全都是这个房间的味道——准确地说应该是潮气——那是一股阴冷的霉味,像是从地下室漫上来的,中间还掺杂着油毡上残油的哈喇味和木制品的腐烂味。
他就这么瘫在那儿,突然,整个房间弥漫着馥郁的木樨草甜香。它似乎是随着一阵风闯进屋子里的,是那么清晰、浓郁而强烈,沁人心脾,似乎就要幻化成活生生的来客。仿佛听到了谁的召唤,年轻人失声大喊:“亲爱的,怎么啦?”他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四下张望。浓烈的香味萦绕在他身边,他伸出手臂想要触摸,一切感官在这一刻都混乱地交织在一起。气味怎么可能对他如此蛮横地呼唤?他肯定是听到了声音。而这个声音,不正是那个触动过他心底,抚慰过他心灵的声音吗?
“她住过这个房间!”他大吼一声,一蹦三尺高,脑中灵光乍现,他就知道自己肯定能认出曾属于她的物件或她曾触摸过的物体,无论多么微小都能。这阵围绕身边的木樨草香,她曾经喜爱且专有的这种气味——究竟来自何处?
房间的布置杂乱无章。他像一条嗅觉灵敏的猎狗般,趴在地上把房间扫了一遍,没放过墙面、拐角任何一处,翻遍了壁炉、餐桌、窗帘、挂画和角落的小酒柜,探查一切看得见的标记,希望能感知她是否曾经出现在这里,在他身边,在他对面,在他所站之处或是头顶上方,恳求他,大声唤着他的名字……他的知觉乱作一团,却似乎能更加强烈地感应到她的呼唤。他再次大声问道:“亲爱的,怎么啦?”瞪大眼睛转过身来,却依然什么都看不见——他已经被这木樨草香熏得无法分辨形状、颜色、爱情和张开的双臂了。上帝啊!这香气到底从何而来?从何时起,气味也能召唤人了?他只有不断地摸索。
他将这间屋子的每个方位都搜了个遍,发现了许多住客留下的各种无趣或不雅的痕迹。可那个他遍寻不着的她,那个很有可能曾在这儿停留的她,那个灵魂仿佛曾在这里徘徊的她,却毫无头绪。
他想起了房东。他从楼下这间闹鬼似的屋子里出来,跑到一扇透着一线灯光的门前。房东应着敲门声出来了。他竭尽全力想要掩饰自己的激动。
“请告诉我,夫人,”他哀切地恳求着,“我来之前,到底是谁住过那个房间?”
“可以啊,先生,我再说一遍好了。就是斯普劳斯和穆尼嘛,我之前说过的。布列塔·斯普劳斯小姐是演员,后来变成了穆尼太太。我这房子可没什么不光彩的。他俩的结婚证不就挂在墙上吗,还配了镜框,用钉子……”
“斯普劳斯小姐是什么样的人呢——我是说,她长什么样?”
“怎么了?黑头发呀,先生。短发,丰满,脸长得挺有趣的。他俩上周二才走的呢。”
“那在他们之前呢?”
“嗯,那得是那个单身汉了吧,做货运生意的。他走的时候还欠我一周房租呢。在他之前是克劳德太太和她的两个孩子,住了四周;再往前就是老道尔先生,房租还是他的儿子们给付的。他可是住了六个月呢。这都是一年前的事儿啦,先生,再往前我就记不得了。”
年轻人道过谢,步履踉跄地回到房间。房中一片死寂。那阵给它带来勃勃生机的香气早已消散。木樨草香已经不在,取而代之的是破家具陈腐的霉臭,让人仿佛置身于仓库。
随着最后一丝希望的破灭,他的信念也已然耗尽。他坐在那里,盯着那盏昏黄跳跃的煤气灯。过了一会儿,他走向床边,把被单撕成一绺绺,拿到窗户和房门旁边,用小刀把它们紧紧塞进每一处缝隙里。等一切都安排妥当,他关上灯,把煤气开到满档,欣然躺上床。
今晚轮到麦库尔太太做东请喝啤酒了。她拿上啤酒罐,跟珀迪太太一块儿在她们的一个秘密基地里头小坐,那是房东们惯常聚会闲谈八卦的地方。
“就今晚,我把三楼后头那间房租出去了。”珀迪太太面前的啤酒堆着满满的泡沫,“一个男青年租的,两小时前他就睡下了。”
“真的假的啊?珀迪太太,珀迪夫人欸!”麦库尔太太无比崇拜地说,“您可真有能耐,连那间房都能推销出去!那您告诉他了吗?”最后一句是神秘兮兮地低声说出来的悄悄话。
“房间嘛,”珀迪太太用她像嗓子眼长毛似的声音答道,“配上家具就是为了出租的。我没告诉他,麦库尔太太。”
“您说得对着呢,夫人,咱们就是靠租房过活的。要是知道这房里有人自杀死在床上,恐怕没人愿意租呢。”
“您说得一点没错,咱们可也得挣钱过日子呀。”珀迪太太说。
“可不是嘛,夫人,就是这个理儿。我帮着您把三楼后头那间房收拾干净也就是上个礼拜今天的事儿吧?那姑娘是个小美人儿呢,竟然开煤气自杀了——那小脸儿怪甜的,是吧,珀迪太太?”
“她的确长得挺好,您说得没错,”珀迪太太勉强赞同,但还是刻薄地说了一句,“可惜左边眉毛那里多了颗痣。快给自个儿满上吧,麦库尔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