馨来了。她插了一束玫瑰花在我的花瓶里。花瓶放在书桌上, 在那旁边摊开的吸墨纸套上面她留了一个字条:“玫瑰花是一个象征,你知道。”
玫瑰花瓣染着墨汁似的深红色就像一团一团的血。
我在书桌前面坐下来。我陷进了浓郁的馨雾里面。房里的景物在我的眼前渐渐地变得模糊了。
但我还在想:这是自由的象征,还是爱情的像征?难道馨会爱我?
于是玫瑰花的香雾中我慢慢嗅到了别的气味。这仿佛是血的气味。血似乎也是香的。
馨近来对我很好,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缘故,我喜欢她,这是真的。朋友们说她爱我,我不相信。从她的嘴里我从没有听见一句关于爱情的话。她并不曾当面对我说过她爱我。
关于馨的事情,虽然朋友们谈的很多,实际上我知道的却很少。她为了反抗不自由的婚姻,三年前从她的家庭里逃跑出来, 就住在这个都市里读书。她的生活是很简朴的,只靠着她的一个出嫁的姐姐来接济她。
朋友们常说馨活泼可爱,我也承认,不过近一两个月来她的态度却有些改变了。和她来往的男子并不少,有许多人追逐她, 她却从来不曾和谁谈过恋爱。朋友修有一次在失望之余就气愤的骂她不懂恋爱,好些人都附和着这个批评。如今他们忽然又说她爱我,女人的心理恐怕只有鬼才知道罢,我知道:要获得馨的爱情,并不是一件容易事情。我从来就不敢做爱情的梦,更想不到去获得馨的爱情。
我不愿意再想这些事情,就从左边的书堆里拿了一本书来翻看, 想把我的思想集中在书本上面。
这书是一个英国学者的著作,题名是自由论,一个很美丽的题名。我读了几页,忽然在那书页上发现了一个歪脸,它在讥笑我。同时一个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来:“不错,自由是一个很美丽的名词,然而你真正懂得它的意义吗?”
谁在我的耳边说话?房里明明只有我一个人。难道是我自己在讥笑自己?
馨也在讥笑我罢。她不是说玫瑰花是一个象征吗?她说我知道?我知道那是自由的象征吗?
我突然变得烦躁起来。我的头好像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压着一般,房间里仿佛发了火,我不能够这样忍耐下去,我应该去找馨, 找着她问个明白那是什么象征?问她究竟干着什么样的把戏。
馨住在一条僻静的街道里,她的住房是一个旧式小楼,那房东是一个老太婆,她平时对馨很好,所以馨就在那里住了三年。
我怀着一颗热烈的心,在黑暗里摸索着登完了那狭小的楼梯 。在馨的房门上我轻轻敲了几下。那里面有光亮。
“谁呀?”
“我,我是文。”
“请进来。”
馨给我开了门,她的充满了健康色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愉悦的微笑。白衫子,花格子布短裙,下面是一双赤脚踏在一对木拖上。
“我知道你会来。” 她带笑说。她让我在一把藤椅上坐了。
奇怪,她什么都知道。
她的房里也有一瓶玫瑰花,是放在一个矮桌上面的。我想起了我家里的那一瓶玫瑰花。
“那么你也应该知道是为了玫瑰花的事情。”我接口说。我望着她的嘴唇,那嘴唇也是红的,唇边露着一圈微笑。
“呵,那玫瑰花,”她笑了,“我送你的那玫瑰花,难道你觉得它不好吗? ”她的两只亮眼睛盯在我的脸上。
“不是这个,”我分辩说,“是为了那字条。你说的是什么象征,我不明白。”
“不明白?” 她顽皮的嗤笑了,“像你这样聪明的人会不明白?我不相信!”
我只顾望着,她并不开口。
“玫瑰花,那是爱情的象征!”脸上依旧露着笑,声音很清朗, 但我觉得似乎带了点颤抖。
我完全想不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 起初我还以为是听错了, 她的这意思我简直不明白。
“爱情的象征?”我疑惑地重复念着。
“这不是很容易明白吗?”她含笑说,那一对眼睛带了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望着我。
不错,我有些明白了。我的心渐渐跳动得厉害起来。我不知道我应该说什么话。我不知道应该怎样预备来接受那幸福。
“但是你该知道我并不爱花。”我笨拙地说了这句话,我的眼睛却不能不看她。
“这有什么关系呢?那是从前的事情。现在他们说--”她住了口。她的眼睛里冒出火来,把我全身的血都烧热了,我觉得我的脸开始在发烧。
我想,他们的话不错。
她的脸上也发红,她的眼睛看得人不知道怎样才好。那眼光在变换,接连表示了好几种意思。但我却不懂得。我只有一个思想:抱吻她。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
“你不要装傻了!我早就看透了你的心。那一次在修的家里,他向我求爱的时候,我分明看见你的脸上起了一阵痛苦的拘挛。我拒绝他的爱,把这消息告诉你,你那时是多么高兴。”
她这时候会怎样猜度我的心呢?我在想什么,她绝不会知道。我心里哀求着:---不要说下去!你就把我拿去罢!
“你不记得两个星期以前,一个雨夜我一身湿淋淋的跑到你家里来,我说不愿意回到自己家里去。你就让我睡在你的床上,你自己却跑到一个朋友那里。那样大的雨,你一定要走,我留你也留不住。你那时候稍微聪明一点,你就可以把我拿到手了。你这傻子!”
她兴奋地说话声音微微颤动着,就像在回忆当时的情景。她的引诱的眼光笼罩着我的脸。就像灯光一般,它把我的心照亮了。没有黑暗,没有痛苦。没有过去,没有将来。
在她的眼睛里我埋葬了一切。玫瑰花的香雾包围着我。
我站起来她也站起来。两个身于渐渐合在一起了。我没有说话,只是低唤着她的名字。
“去远了!那一切都去远了!…这一刻,让我平静地度过这一刻…...不要来搅扰我…文,你就在我的身边⋯•••”
她喃喃地说话,声音很低:颤动含糊。她好像是在和我说话,又像在对另一个人说话。
我胜利了!我把馨得到手了!我不能不得意地这样想。但这思想又被她的低语打插了。
“即使是梦也不要紧,⋯⋯我只要这片刻的安静。⋯…你们都走远些去罢。……为什么单单维绕着我一个人?⋯⋯文,你果真在我的身边么?”
我不能不开口了。我应该安慰她,使她明白我们不是在梦里。我很奇怪,她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这和她平日的言行是不大符合的。
她不再开口了。那样热烈的拥抱使我忘记了一切。
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一个哭声响了起来。女人的哭声,但不是在这房间里,是从邻近一个人家里送来的。
接着起了吵骂和物件撞击声。哭声愈响愈高,声音有点儿凄惨。我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情。
馨忽然放松手,离开了我。她像从梦里醒过来似的,睁大了眼睛四面看。
“那丈夫又在打他的妻子了。”她低低说了一句,脸色就渐渐阴暗起来,好像有一个暗影坠到了她的心上。
我不说话,我很清楚地感觉到那激情是一秒钟一秒钟地消退了。
隔壁的活动并没有停止。丈夫在骂,妻子在哭。从那妇人的哭声里我似乎听到了“我与其活着这样受罪,还不如死了好"的话。
我用忧郁的疑问的眼光看着馨,好像在祈求她给我一个解释。
“这人家我很知道。丈夫是一个机器工人,从前性情还和平。他近两月来失了工:就渐渐变得暴躁了。他常常和妻子吵闹。有时候在外面借到一点钱喝了几杯酒回来,就借故打他的妻子。那妇人这个月里进了河南一家工厂里做工。她賺钱来养活他和两个小孩。可是丈夫打她的次数更多了。近来他们隔不到两三天晚上就要吵闹一次,有时候小孩也哭起来。”
她用忧郁的低音说话。她只是叙述一件事实,声音里并不带半点评判。我不能够知道她这时候心里在想什么。
不要管这事情罢。我们为什么不可以继续我们刚才的爱情的表现呢?——我对自己说,我还想对她说,但是我的勇气已经消失了。
她的眼睛不再看我了,她站到窗前。她的眼睛在看别的地方。
隔壁的哭声继续着,声音却低了好些,后来就慢慢地停止了。接看是丈夫闭了嘴,让那女人悲声诉说她的不幸的境遇。
我不走,我在和自己挣扎。我等着机会来重燃起先前的那种热情。
忽然那女人的话话被一个男人的哭声压住了。那个男子一面大声哭,一面在说话。
馨掉头来看我,苦恼地解释说:“他们的吵闹常常是这样结局的。丈夫到后来就哭,说些责备自己的话。于是妻子就去劝慰他。”
我的脸上露了一个苦笑。我含糊地应了一声。我注意地看她的眼睛。那眼光变了,里面并没有爱情,只有一种苦恼。
我自己也被一种深的忧郁压住了。我不能够说出这是什么缘故。我想决不是因了那夫妇的吵闹。但是我不能不对自己说:—今晚上对于我一切都完结了。
在玫瑰花的香雾里我又嗅着了血的气味。
她的苦恼的眼光还在我的臉上盘旋。那眼光仿佛在说:—你去罢,现在用不着你了。
我走的时候,她给了我一个微笑。这微笑也是苦恼的。
我莫名其妙地到这里来,现在又莫名其妙地走了。
我在黑暗中摸索着下了楼梯。街中很冷静,只有一两个车夫拖着人力车慢慢儿走着。浓墨汁的天空里嵌著稀少的星点。
我有些疑惑是在做梦。我又想:我如果把今晚上的事情告诉修或别的朋友,他们一定会责备我说谎。
二
吃过晚饭我正要去看馨,却在公园里遇见了她,她站在铁栏杆前面,看那小屋里面囚着的鹫,看见她。我心里非常快活。
鹫,那只生在印度灵鹫山的猛禽站在铁棍上面望着她叫。她把手一拍,它就飞起来,它的翅膀真大,把那间小屋差不多遮去了一半。但是铁栏杆栏住了它,它只得落在地上。马上它又跳上了铁棍,又飞起来,又落在地上。它的锋利的嘴,它的锋利的眼睛,它的锋利的脚爪这时候都失掉效用了。它又绝望似的叫起来,好像在悲惜它的失去了的自由。
“这小屋和灵鹫山比起来不知差了多远!这时候鹫的心理我倒很想知道。”馨掉头对我这样说,她的眼睛里又露出了一种深的苦恼。在我们的头上阳光渐浙地熄灭了。
“馨。”我温和地唤了她一声,去把她的右手轻轻捏在我的手里。她的手好柔软!
她把身子向我这边移动,紧紧靠在我的身上。眼睛依旧望着那只在小屋里扑翅膀的猛禽。
“馨,你不记得昨晚说的话?那一切都去远了。只有我在你的身边。⋯…让我们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平静地过一些时候罢。”
她的身子微微抖着。我很深切地感觉到,而且我的身子也开始颤动了。过了半晌她掉转身低声说了一句:“我们走罢。”
在树阴道中我们缓步走着,她紧偎着我,一只手挽着我的膀子。
满地是树影。好几对男女青年在我们的旁边走过去。有些学生迎面走来,投了些好奇的眼光在我们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