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轸! 再想不到我们计划得那样周密,竟被我们的反动的势力战败了。固然我们的精神是绝对融洽的,然形式上竟被隔绝了。这是何等的厄运,对于我们的神圣的爱情! 你现在也许悲悲切切的为我们的不幸的命运痛哭,也许在筹划救我出去的方法,如果你是个有为的青年,你就走第二条路。
从车站回来就被幽禁在这间小屋内。这间屋内有床,有桌,有茶几,有椅子,茶碗面盆之类都也粗备。只是连张破纸一枝秃头笔都寻不到。若不是昨晚我求我的表妹给我偷偷的送来几张纸和支自来水钢笔,恐怕我真是寂寞死了。死了你还不知道我是怎样死的!
今天已是我被幽禁的第二天! 我在这小屋内已经孤零零的过了一夜。我的哥哥姐姐们虽然很和我表同情,屡次谏言我的母亲不要这般执扭,可是都失败了。她说我们这种行为直同姘识一样,我不但已经丢尽她的面子,并且使祖宗在九泉下为我气愤,为我含羞。假如她们要再帮我,她就不活了。士轸呵! 怎的爱情在我们看来是神圣的,高尚的,纯洁的,而他们却看得这样卑鄙污浊!
身命可以牺牲,意志自由不可以牺牲,不得自由我宁死。人们要不知道争恋爱自由,则所有的一切都不必提了。这是我的宣言,也是你常常听见的。我又屡次说道: 我们的爱情是绝对的,无限的,万一我们不能抵抗外来的阻力时,我们就同走去看海去。你现在看我已到了这样境地,还是这样偷安苟活着,或者以为我背前约了。唉,若然,你是完全错误了。
世界原是个大牢狱,人生的途中又偏生许多荆棘,我们还留恋些什么。况且万一有了什么意外的变动,你是必殉情的,那末我怎能独生! 我所以不在我母亲捉我回来的时候,就往火车轨道中一跳,只待车轮子一动我就和这个恶浊世界长别的原因,就是这样。此刻离那可怕的日子(逼我做刘家的媳妇的日子)还有三天,刘慕汉现尚未到家,我现在方运动我的表妹和姐姐设法救我出去。假如爱神怜我们的至诚,保佑我们成功,则我们日后或逃往这个世界的别个空间,或径往别个世界去,仍然是相互搀扶着。不然,我怕我现在纵然消灭了,我的母亲或许仍把我这副皮囊送葬在刘家坟内,那是多么可耻的事。
我的姐姐责备我,说我不该回此地来看母亲,不然则鸿飞冥冥,戈人何慕? 我虽不曾同她深辩,我原谅她为我计划的苦心,可是,士轸! 我承认她是错了。我爱你,我也爱我的妈妈,世界上的爱情都是神圣的,无论是男女之爱,母子之爱。试想想六十多岁的老母六七年不得见面了,现在有了可以亲近她老人家的机会,而还是一点归志没有,这算人吗?我此次冒险归来的目的是要使爱情在各方面的都满足。不想爱情的根本是只一个,但因为表现出来的方面不同就矛盾得不能两立了。
当我刚被送进这间小屋子的时候,我曾为我不幸的命运痛哭,哭得我的泪也枯了,嗓也哑了。我的母亲向来是何等慈善的性质,此刻不知怎样变得这样惨酷,不但不来安慰我,还在隔壁对我的哥哥数我的罪状,说我们的爱情是大逆不道的。我听了更气,气了更哭,哭得倦了,呵: 士轸呵! 真奇怪,我不知几时室内的一切都变了,都变得和我们在京时一样! 仿佛是热天,河中的荷叶密密的将水面盖了起来,好像一面翠色的毯子。红的花儿红得像我的双靥,白的更是清妍。在微波清浅的地方可以看得见游鱼唼喋萍藻,垂柳的条儿因风结了许多不同样的结子,风过处远远的送来阵阵清香,大概是栀子之类。又似乎是早上,荷叶,荷花,柳枝,道旁的小草都满带着滚滚的零露。天边残月的光辉映得白色的荷花更显清丽绝伦。我们都穿着极薄的白色衣服,因景风过凉,相互拥抱着,坐在个石矶上边。你伸手折了个荷叶,当顶帽子往我头上戴。我登时抓了下来放在你的头上时,你夺去丢在一边。我生气了,你来陪罪,把我手紧紧握着,对我微笑。我也就顺势倚在你的怀里,一切自然的美景顷刻都已忘了,只觉爱的甜蜜神妙。天边起块黑云渐渐的长大起来,接着就落下青铜钱大的雨点子,更加着雷声隆隆,电光闪灼。忽然间你失了踪迹,我急得仰天大叫,“我的爱人那去了?……”一急醒来,方知我是方才哭得太狠了,精神虚弱,因有此似梦非梦的幻觉。士轸!过去的一段玫瑰路上的光景比这好的多呢,世间的一切都是梦,也都是真。梦与真究有什么分别,我们暂且多作几个好梦吧!
晚上没有月,星是极稠密的。十一点钟后人都睡了,四围真寂静呵,恐怕是个绣花针儿落在地上也可以听得出声音。黑洞的天空中点缀着的繁星,其间有堆不知叫作什么名字,手扯手作成了个大圆圈,看去同项圈上嵌的一伙明珠宝石相仿佛。我此刻真不能睡了,我披衣下床来到窗前呆呆的对天空望着。历乱的星光,沉寂的夜景,假如加上个如眉的新月,不和去年冬天我们游中央公园那夜的景色一般吗?
就在这样的夜里:
月瘦如眉,
星光历乱,
一切喧嚣的声音,
都被摒在别个世界了。
就在这样的夜里:
我们相搀扶着,
一会伫立在社稷坛的西侧,
一会散步在小河边的老柏树下,踏碎了柏子,
惊醒了宿鸦,
听得河冰夜裂的声音。
就在这样的夜里:
我们相拥抱着,
说了平日含羞不敢说的话,拌了嘴,
又陪了罪,
更深深的了解了彼此的心际。
就在这样的夜里:
我们回想到初次见面的情况,说着想着,
最后是相视而笑了。
爱的神秘,
夜的神秘,
这时节并在一起!
士轸! 这不是我们去年的履迹吗?这不是你所称为极好的写实诗吗! 朋友们读了这首诗不是都很羡慕我们的甜蜜的生活吗?当我望着黑而无际的天空,低低的含泪念着的时候,我觉得那天晚上的情景都在我的眼前再现了。但是……但是情形的再现终究和真的差得远,它来得越甜蜜,我的心越觉得酸苦,越觉得痛楚。现在想使我得安慰,除非你把我拥抱在你的怀里,然而事实上怎样能够哟!
士轸! 记得吗?在会馆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你从人缝中钻了出来,什么话都不说,先问别人哪位是维乃华女士。你记得吗?初秋天气,一个很清爽的早晨,我们趁着“鬼东西”在考试,去游三贝子花园。刚进动物园门,阵阵凉风吹来,树林间都发出一种沙刺的声音,我那时因为穿得过少,支持不了这凉风的势力,就紧紧的靠着你走。你开始敢于握我的手,待走到了畅观楼旁绿树丛里,你左手抱着我的右肩,右手拉着我的左手,在那里踱来踱去,几次试着要接吻我,终归不敢。现在老实告诉你吧,士轸! 那时我的心神也已经不能自持了,同维特的脚和绿蒂的脚接触时所感受的一样。你记得吗? 因为在你室里你抱了我,把脸紧紧贴着我的右腮,我生气了回去写信骂你,你约我在东便门外河沿上道歉。刚相逢的时候,两人都是默默无言,虽肚里装了千言万语,眼里充满了热泪。后来还是你勉强嗫嚅的说:“我明知道对于异性的爱恋的本能不应该在你身上发展,你的问题是能解决的,我的问题是不能解决的……但是我不明白为什么对于我不爱的人非教我亲近不可,而对于我的爱人略亲近点,他们就视为大逆不道?……”那时我虽然有些害怕,很诧异你怎的为爱情迷到这步田地,怕我们这段爱史得不着幸福的归结,但是听了你的“假如你承认这种举动对于你是失礼的,我只有自沉在这小河里; 只要我们能永久这样,以后我听信你的话,好好读书”,教我心软了,我牺牲自己完成别人的情感,春草似的生遍了我的心田。我仿佛受了什么尊严的天命,立刻就允许了你的要求。你记得吗?在这桩事发生后,不久我们又去逛二闸,踏遍了秋郊,寻不到个人们的眼光注射不到的地方。后来还是你借事支开了舟子,躲在芦花深处拥抱了一会,Kiss了几下,那时太阳已快要落了,红光与远山的黛色相映,渲染出片紫色的晚霞来。林头水边也还有他的余光依恋着。满目秋色显出一片无限的萧瑟和悲壮的美,更衬得我们的行为的艺术化了。无何苍茫的暮色自远而来,水上的波纹也辨不清悉,雪白的鸭儿更早已被人家唤了回去,我们不得不舍陆登舟,重寻来时的途径。我们并肩坐在船板上,我半身都靠在你的怀里,小舟过处,桨儿拨水的声音和芦荻的叶子发出的声音相和,宛如人们叹息的声气,但是我们心中的愉快,并不为外物所移。我们偎倚得更紧些,有时我想到前途的艰难,我几乎要倒在你怀里哭。你说,“我们的爱情是这样神圣纯洁,你还难受吗?”你说,“我们立志要实现易卜生,托尔斯泰所不敢实现的……”你记得吗?就在那年冬天,万牲园内宴春楼上,你在我的面前哭着,说除我而外你什么都不信仰……我就是你的上帝……实行……的请求。我回答你: 自此而后我除了你而外不再爱任何一个人,我们永久是这样,待有了相当时机我们再……。你的目的达到了,温柔的微笑登时在你那还含着余泪的眼上涌现出来,你先用手按着我的双肩,低低的叫我声姐姐。并说我们是……。后来你拉我坐在你的怀里。我手摸着你的颈子,你的头部低低垂着,恰恰当我的胸前。你哭诉了你在这个世界上所经历的,所遭逢的,最末一句是,“我自略知人事以来,没有碰到一桩满意的事,只有在我的爱人跟前不曾受过一次委曲……”往事怎堪回首呵! 爱的种子何啻痛苦烦恼的源泉,在人们未生之前,造物主已把甜蜜的花和痛苦的刺调得均均匀匀的散布在人生的路上。造物主在造爱的糖果的时候,已将其中掺了痛苦的汁儿呵。不说了吧。……我们的甜蜜生活岂是叙述得尽的?这种情景的回忆,已经将我的心撕碎了,怎忍再教它们撕你的心呢?……爱的人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