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子龙-一个工厂秘书的日记

蒋子龙-一个工厂秘书的日记

2020-01-05    34'05''

主播: 95涛声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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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绍:
一九七九年四月二日   我和金厂长到公司汇报工作。坐进吉普车,好一会儿谁也没有说话。   他突然向我提出了一个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问题:“‘强龙不压地头蛇’,这是哪个戏里的一句词儿?”   我看看他:“《沙家浜》。”   谁也不再说话了。但是他的意思我完全明白了。   直到下了车,踏进公司的办公大楼,金厂长又对我说:“我们要争取头一个讲。开头大家总有点客气,你推我让。有身分的人不想开头一炮,都愿意先听听别人怎么讲。我们这样的小厂,正好可以挤上去。再说会议刚开始,领导们精神集中,听得仔细。到后边老头们都累了,抽烟喝水上厕所,谁还认真听你的发言。”   我佩服他的分析,但也替他担心。他来厂还不到一个月,能讲些什么呢?   公司通知是厂长来开会。任何会都有个灵活机动,憨厚的刘书记害怕金厂长来的时间太短,情况掌握得不多,提出叫骆副厂长来参加。我知道骆副厂长也最愿意干这种出头开会的事。可是金厂长笑笑说:“我还是去吧。”   非常微妙。是他不愿意给骆明这个以厂长身分出头露脸的机会呢?还是自己不愿意放弃这个在公司领导面前表示新身分的机会呢?   会议开始以后,他果真头一个发言,讲得很生动,举出了庞万成三天丧假只歇一天半的例子。他表扬的是工人,没有表白自己。给人的感觉却是领导很高明。   公司领导表扬了我们厂。我们这个不起眼的小厂受到表扬,太稀罕了。   我越发感觉到,金厂长这个人不那么简单。   第二个发言刚开始,金厂长就悄悄地对我说:“老魏,你好好记一下,特别是外单位好的经验和公司领导的指示。我出去一会儿。”   他这一去就是好几个小时,到快散会的时候才回来。真是怪事。 一九七九年四月二十五日   怪事一件接着一件,这两天我发现骆副厂长脸上的麻点不那么明显了。这场新的权力角逐的暴风雨,难道这样快就过去了?   骆明这个人不会轻易服输的。难道是他对金厂长服气了?他似乎也不是那种肯服气的人。   中午,我从食堂回到办公室,金厂长正在我的屋里打电话,骆副厂长以少有的媚脸在旁边陪着。   “……叫骆晶玉,骆驼的骆,晶体管的晶,林黛玉的玉。她是我的亲戚,你办也得办,不办也得办。一个星期内我听你的信儿!好,就这样定。”   我心里有点开窍。我不赞成金厂长老来这一套,可是佩服他的心计和手段。骆明是个不好对付、不好配合的副手。但他熟悉这个厂的生产情况,下边也有一帮子人,如果把他治服了,金厂长的脚跟就算站稳了。   我却没有想到金厂长会用这种办法:小人喻以利。难怪有的工人背地议论金厂长够滑的。 一九七九年五月十日   我和金厂长到局里开会。坐了一会儿,他又悄悄地对我说:“老魏,你好好记一记,我出去一会子。”   一到公司和局里来开会,他就来这一手。他出去干什么?哪来的这么多事?   等了一会,我也走出会场。我想看看他到底去干什么。天气已经转暖,许多办公室都开着门。金厂长是在化工局大楼里, 挨个屋子“拜年”。从一楼到四楼,一个处一个处地转。每到一个处,就象进了老朋友的家一样。从处长到每一个干部,都亲熱地一一打招呼,又说又笑。他兜里装的都是好烟,大大方方地给每一个会抽烟的人撒一根。谁的茶杯里有刚沏好的茶水,端起来就喝。当然,他也不是光掏自己的烟,别人给他烟的时候也很多。他和每个处的人都很熟识,又抽又喝。有时谈几句正经事,有时纯粹是扯闲篇、开玩笑,嘻嘻哈哈,非常开心。一晃几个小时就过去了。   在化工局里,我们厂是排不上号的一个小单位。这样一个小厂的厂长,在局办公大楼竟这样自由自在,到处都有熟人,到哪里都可以谈笑风生,而且认识许多职位比他高得多的干部,我不能不说这是一种本事。   散会以后,在回厂的路上,我问金厂长:“听说你在局里和公司里有很多熟人?”   “今天下午你不都看到了!”他冲着我笑了。   我无法掩饰自己的尴尬。   他很开心地说:“魏秘书,这些日子我看出来,你是个好同志。钢笔字写得又快又漂亮,成天忙得四脚朝天,比哪一个厂长 都忙。就是有点书呆子气,办事死心眼儿。老魏,我告诉你一种我发明的学问。在资本主义社会,能够打开一切大门口的钥匙——是金钱。在我们国家,能够打开一切大门口的钥匙——是搞好关系。今后三五年内这种风气变不了。我们是小厂子、小干部,要地位没地位,要权势没权势,再不吃透社会学、关系学 就寸步难行。”   惊人的理论!我说不清心里是敬佩他,还是厌恶他。 一九七九年五月十二日   骆副厂长脸上的笑纹几乎把所有的麻点全遮住了,他兴致冲冲地对我说:“老魏,交给你个任务,今天晚上你陪着金厂长到我家里来吃饭。我怕老金不来,你一定得作陪,无论如何要把他拉来!”   我心里说:“浅薄的人。给你闺女找个工作就值得这样!”   转念又想,一个五级看泵工,由于某种机缘入了党,当上了副厂长,你又能要求他怎么样呢?我是决不能到他家里吃这顿饭。以前我遇到这种拉拉扯扯的事就往老婆孩子身上推,不是借口老婆病了,就是推说孩子发烧。反正是老婆孩子跟着我倒霉!   今天说轻了推不掉,我狠了狠心就对骆副厂长说:“哎呀,不凑巧,我那个小不点得了肺炎,下班后我得赶紧回家送他上医院。”   骆副厂长的脸象外国鸡,立刻变了:“我就知道我老骆的脸小,请不动你这位大秘书。这样办吧,下班前,你把老金送到我家门口,然后,就请你自便。”   我没有办法,谁叫我是秘书呢!只好冲着骆副厂长的背影又骂自己的儿子:“我的儿子将来要再给人家当秘书,我就把他的手指剁掉!”   临下班的时候,我去请金厂长。金厂长答应得很痛快,而且约我一块去。我把瞎话又说了一遍。金厂长那对突出的金鱼眼眯成了一道缝儿,笑了: “老魏,你不会编瞎话,往后就别编了,瞧你那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   “金厂长,这是真的……”我急忙遮掩。   他笑得更凶了:“得了,你的瞎话千篇一律,连个花样也不会变。你就不拿耳朵摸摸,全厂谁不知道魏秘书有一手绝话,一旦人家有事求他,他不愿意给办的时候,就往老婆孩子身上推。老魏呀,你那么大学问编什么瞎话不行,干嘛非给老婆孩子招灾!”   我只好苦笑着摇摇头。   他拍拍我的肩膀:“你真是个书呆子,副厂长请客,不吃白不吃。他要是拿出两块钱以下的酒,咱都不喝!你就跟着我去,进门不用你说话,只管低头吃你的饭。这样的美事还不干!”   我最终也没有去。但我知道了骆明请客的原因,他的女儿今天到国营无线电十厂去报到了。金厂长的道行真大,这一手就可以把骆明给降住了。   当党性、纪律和法律对某些人不起作用的时候,也可以用义气和恩惠试一试。   不知为什么,金厂长这一手却怎么也引不起我的敬佩。相反,他在上任第一天留给我的那个朴实可亲的印象,已经被后来的这些事给冲淡了。   (一九七九年六月至九月的日记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