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伦马特-狗

迪伦马特-狗

2021-05-23    16'16''

主播: 95涛声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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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绍:
就在我到达城里的头几天,在市政厅前的小广场上,我发现一些人在围观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该男子在大声地朗诵着《圣经》里的章节。他随身带着的那条狗,躺在他的脚旁,我是后来才发现它的。这条如此硕大而且令人恐惧的狗没有立刻引起我的注意,这让我感到十分惊讶,因为它全身都是深黑色的,光滑的皮毛上渗出了汗水,两只眼睛呈硫磺色。当它张开嘴巴时,我惊恐地发现它的牙齿也是硫磺色。我无法把它的模样与别的动物相比。我再也忍受不了大狗的这副模样,于是,把目光重新转向那位布道者。他身材矮壮,穿着破碎的衣衫;不过,从破衣衫的裂缝里露出的皮肤显得 很洁净,身上的破长袍也十分整洁;手里拿着的《圣经》看上去非常珍贵,封皮上的烫金和宝石熠熠生辉。这位男子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发音极为清晰,所以讲话也明白易懂。我还注意到,他从不使用比喻来讲解经,他的讲解心平气和,而且也不偏激。如果说他的讲道不能使人信服,那么这只能归咎于一动不动地躺在他脚边的那条狗,它用发黄的眼睛打量着听众。因而,在布道者和他的狗之间起先有一种奇特的感应关系,这种关系一直吸引着我,诱引着我去探寻这个人。他每天在市内的多个广场上以及小巷里布道,可是要追寻他的踪影并不容易,尽管他从早到晚都在从事布道这件事。城市的布局可算是简单明了,但这座城市仍然令人眼花缭乱。 他肯定是在不同的时间离开他的住所,行动也从来没有一个计划,因为从他的露面来看没有一个规律可循。有时候,他会在一个广场上不停地讲一整天。有时候,他一刻钟就更换一个场地。他总是由他的狗陪伴着:他走街串巷时,它走在他身旁,他开始布道时,这条黑色而硕大的狗就笨重地躺倒在地上。他的听众从来不多,大都是他独自一人站在那里。不过,我注意到他并未有受挫的感觉,他也没有从广场离去,而是继续讲下去。我经常看见他静静地站在一条小巷的中间,用响亮的声音祈祷着,而离他不远的人们却若无其事地从另一条宽一点的巷子经过。由于我未能找到一种跟踪他的有 效办法,所以我也只能听凭巧合了。我试图找到他的住所,可是无人能告诉我详细的情况。于是,我就整天跟踪他。然而,一连跟踪了好几天,他总是在傍晚时分从我眼前消失,因为我竭力躲着他,不让他识破我的意图。 最后,我终于在一个夜晚看到他走进一条小巷的一所房子。据我所知,只有城内最富有的人才居住在这条小巷,这也使我十分惊讶。从那时起,我就改变我的行动计划。我放弃这种隐蔽的做法,站在离他很近的地方,以便让他能看到我,可他不受任何干扰。当我走近他以及他的狗的时候,狗每次都发出狺狺的威胁声,这种状况持续了好几周。在晚秋的一天,当他讲完《****书》之后,就朝我走来,他请我陪他一起回家。我们走过那些小巷时,他一言不发。当我们踏进房子时,天色已经晚了,我被引入的那个大房间里已经亮起了灯。房间的地势比马路低,因此进门时必须往下走几级台阶。我看不到墙壁,它们被书遮盖起来了。在灯的下方,是一张简陋的、大大的冷杉木桌,一个女孩正站在桌旁看书。她穿着一条深蓝色的连衣裙。当我们进入的时候,她也没有转过身来。地下室的两扇窗子被遮得严严实实,其中一扇窗的下面,放着一张床垫,对面的墙边放着一张床,桌子旁边放着两把椅子,离门不远的地方有个炉子。当我们朝女孩走过去的时候,她转过身,于是我看到了她的脸。她与我握了握手,指着一张椅子示意我坐下。当我坐下时发现这个男子已经躺在床垫上了,狗躺在他的脚边。 “他是我父亲,”女孩说,“他已经睡了,我们说话他已经听不到了。这条黑色的大狗没有名字。一天晚上,我父亲开始布道时,它就来到了我们这里。我们没有锁门,它用爪子按下门把手, 就跳了进来。”我神志恍惚地站在女孩面前,轻声问她父亲到底是干什么的。 “他曾是一位富翁,拥有多家工厂。”她一边回答,一边垂下了眼帘。“他为了向人们传播福音,抛弃了我妈妈和我兄弟。” “你相信你父亲传播的是福音吗? ”我问道。 “是福音,” 女孩说,“我始终认为那是福音,所以我跟着他来到这间地下室,与他住在这里。可是我不知道人们传播福音也会把这只狗引来。” 女孩沉默不语,注视着我,她似乎有一个不敢说出口的请求。 “那么你把这条狗赶走吧,”我说道。可是女孩摇摇头。“它没有名字,所以也赶不走它。”她轻声说。她看到我犹豫不决的样子,便坐到桌旁的一张椅子上,于是我也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你害怕这只狗吗? ”我问道。 “我一直怕这只狗,”她答道。“一年前,我母亲带着一位律师及我的兄弟们来这里劝我父亲和我回去时,他们也怕这条无名之犬。那个时候,它就坐到我父亲面前挡住他,还发出狺狺的声音。即使躺在床上,我也感到害怕,而且特别害怕。不过,现在情况不同了,你来了。现在,我甚至可以对着这条狗笑了。我一直认为你会来的,当然我不知道你的模样长得怎么样。不过,我知道你总归会和我父亲一起来的,在某个晚上,当灯点亮了,马路上寂静下来后,你会过来和我一起庆祝新婚之夜的, 在这间地下室里,在我的这张旁边堆满了书的床上。我们俩躺在一起,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父亲躺在对面的床垫上,在黑暗中像个孩子似的,而那条黑色的大狗守护着我们可贵的爱情。” 我怎么能忘记我们之间的爱情呢!狭长的长方形窗户,它们横亘在房间里,漂浮在我们裸露的身体上方。我们的身体紧挨着,始终陷在一起,我们越来越贪婪地紧紧拥抱在一起,马路上的各种声音与我们快乐时发出的叫喊声混合在一起,有时是一个醉汉踉踉跄跄的声音,有时是妓女们短促的脚步声。一列士兵经过时发出冗长单调而沉重的步伐声,伴随着马蹄发出的清脆声以及轮子滚动发出的沉闷声。——我们在地下躺在一起,被温暖的黑暗包裹着,我们 也不感到害怕了。狗从角落里注视着我们俩,两只硫磺色的眼睛像两个月牙儿,守护着我们的爱情。而那个男人静悄悄地躺在角落里的床塾上,像个死人。 燥热的秋天来临了,自然界已呈现出红黄的颜色。冬天很晚才到来,天气温和,不像前些年那样出奇的冷。我无法把女孩从地下室里引出来,把她介绍给我的朋友们,并且与她一起去看戏(当有重要的演出),或者与她一起去山里幽暗的森林里散步,这些山丘蜿蜒曲折,环绕着城市。她总是坐在冷杉木桌旁,直到父亲带着那条大狗回来,她借着从我们头顶上的窗户照进来的黄色灯光把我拖到床上。早春即将来临,城内还有积雪,脏兮兮湿漉漉的,在一些太阳照不到的地方甚至还有一米厚的积雪。一天,傍晚时分,太阳斜着照进窗子,我正往炉子里添加柴禾的时候,女孩来到了我的房间。她出现在我面前,脸色苍白,身体颤抖,或许是被冻的缘故。 她没有穿外衣,像往常一样穿着她的深蓝色连衣裙,只是脚上的鞋子我从来没有见过,是一双红色的鞋,里层衬着毛皮。“你必须把狗杀了。”女孩还没有跨进门就说。她头发蓬松,眼睛睁得大大的,看起来像幽灵似的,我碰都不敢碰她。我走向衣柜,找出我的左轮手枪。“我知道你迟早会请我这么做的。”我说道,“所以我买了一把手枪。什么时候? ” “现在,”女孩轻声地说。“连我父亲也怕它了,他现在怕它,这我知道。”我察看了一下枪,穿上大衣。“父亲和狗都在地下室。”女孩边说边垂下目光。“父亲躺在床垫上已经一整天了,连动也不敢动。他很害怕,甚至连祷告也不能做,狗就躺在门口。” 我们沿着一条河流朝下走去,然后越过石桥,天空被染成可怕的深红色,犹如熊熊的火焰,太阳刚刚下山。城市比平时更加熙熙攘攘,到处是人和车。房子的窗户和墙壁反射出晚霞的余光,所以人和车仿佛在一片血海中前行。我们穿过人群,急匆匆地穿行在越来越繁忙的交通路线中,穿过一排排刹车停下的汽车以及摇摇晃晃怪物似的电车,它们长着凶恶的眼睛,发出黯淡无神的光。我们经过头戴灰色头盔兴奋地挥舞着手臂疏导交通的警察。我义无反顾地冲在前面,把女孩甩在了后面。我往上跑,终于来到了那条小巷,气喘吁吁,大衣敞开着。暮色越来越紫,越来越浓。可是,我晚了一步:我跳到地下室,手里握着枪,一脚把门踹开,看到狗的巨大阴影正从窗口消失,窗玻璃碎了,地上一滩黑乎乎的液体中有一团白色的东西,那男子倒在那里,被狗撕成碎片,以至于连他的模样都认不出来了。 我哆嗦着靠到墙上,瘫倒在书上,外面的车辆呼啸着疾驶而来,人们抬着担架走了进来。我迷迷糊糊地看见一个医生站在死者前面,携带重武器的警察脸色苍白,到处站满了人。我呼唤着女孩,朝下奔跑着穿过城市,经过石桥奔向我的房间,可是没有找到她。我绝望地、心神不宁地继续寻找着,不进一点食物。由于人们害怕这只大狗,警察出动了,甚至还动用了军营内的士兵搜寻一片片广袤的森林。船只驶入肮脏发黄的河水里,人们用长长的杆子捞着。温暖的春季已经来临,大雨滂沱,冲刷着大地。搜寻深人到岩缝及洞穴,人们高举着火把叫喊着,也深入到地下排水道,还搜索了大教堂的塔楼。可是,再也见不到这个女孩和这条狗的踪影了。 三天后的深夜,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我疲惫不堪,也不抱任何希望,和衣躺在床上。突然,我听到下面的马路上响起了脚步声,立即奔向窗口。我打幵窗,把身子探出漆黑的窗外。马路像一条黑魆魆的带子,被一直下到午夜才停的雨淋得湿漉漉的,路灯照在上 面映射出光怪陆离的金黄色斑点。马路对面,那个女孩穿着深蓝色连衣裙,脚穿那双红色鞋,沿着路边的一行树走来,她的脸被一绺绺长发遮住了,头发在夜色的映衬下发出幽蓝的光。一个黑色的阴影,跟随在她身旁,缓缓地静静地移动,像一只小羊羔,这就是那只狗,黄色的圆眼泛着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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