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萦水木清华》作者:季羡林
离开清华园已经五十多年了,但是我经常想到她,我无论如何也忘不掉清华的四年学习生活。如果没有清华母亲的哺育,我大概会是一事无成的。
30年代,清华和北大的门坎是异常高的。往往有几千学生报名投考,而被录取的还不到 二十分之一。因此,清华学生的素质是相当高的,而考上清华,多少都有点自豪感。
我当时是极少数的幸运儿之一,北大和清华我都考取了。经过思考,我决定入清华。原因是清华出国留学方便些。我以后没有后悔。清华和北大各有其优点,清华强调计划培养,严格训练;北大强调兼容并包,自由发展,各极其妙,不可偏执。
在校风方面,两校也各有其特点。清华校风以八个字来概括:清新、活泼、民主、向上。我只举几个小例子,新生入学,第一关就是“拖尸”。意思是,新生在报到前必须先到体育馆,旧生好事者列队在那里对新生进行“拖尸”。办法是,几个彪形大汉把新生的两手、两脚抓住,举了起来,在空中摇晃几次,然后抛到垫子上,这就算是完成了手续。墙上贴着大字标语:“反抗者入水!”游泳池的门确实在敞开着。我因为有同乡大学篮球队长保驾,没有被“拖尸”。至今回想起来,颇以为憾:这个终生难遇的机会轻轻放过,以后想补课也不行了。
这是不是表示旧生“虐待”新生呢?我不认为是这样。我觉得,这里面并无一点敌意,只不过是对新伙伴开一点玩笑,其实是充满了友情的。这种表示友情的方式,也许有人看不惯。我的看法正相反。我上面说到清华校风清新和活泼,就是指的这种“拖尸”,还有其他一些行动。
我为什么说清华校风民主呢?我也举一个小例子。当时教授与学生之间有一条鸿沟,不可逾越。教授的社会地位极高,往往自视高人一等。学生接近他们比较困难。但这并不妨碍学生开教授的玩笑。开玩笑几乎都在《清华周刊》上。这是一份由学生主编的刊物,文章生动活泼,而且图文并茂。现在著名的戏剧家孙浩然同志,就常用“古巴”的笔名在《周刊》上发表漫 画。有一天,俞平伯先生忽然大发豪兴,把脑袋剃了个净光,走上讲台,全堂为之愕然。几天以 后,《周刊》上就登出了文章,讽刺俞先生要出家当和尚。
第二件事情是针对吴宓先生的。他正教我们“中西诗之比较”这一门课。在课堂上,他把 自己的新作《空轩》十二首诗印发给学生。这十二首诗当然意有所指,究竟指的是什么?我们 说不清楚。反正当时他正在多方面地谈恋爱。他热爱毛彦文是众所周知的。他的诗句“吴宓 苦爱(毛彦文),三洲人士共惊闻”是夫子自道。《空轩》诗发下来不久,校刊上就刊出了一首七 律今译,最后一句是“锥心泣血叫妈妈”。熟悉清华经典的人都知道是谁。
学生同俞先生和吴先生开这样的玩笑,学生觉得好玩,威严方正的教授也不以为忤。这种 气氛我觉得很和谐有趣。你能说这不民主吗?这样的琐事我还能回忆起一些来。
清华学生一般都非常用功,但同时又勤于锻炼身体。每天下午四点以后,图书馆中几乎空 无一人,而体育馆内则是人山人海,著名的“斗牛”正在热烈进行。操场上也挤满了跑步、踢球、 打球的人。到了晚饭以后,图书馆里又是灯火通明,人人伏案苦读了。
根据上面谈到的情况,我把清华校风归纳为八个字:清新、活泼、民主、向上。我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学习了整整四个年头,其影响当然是非同小可的。至于清华园的景色,更是有口皆碑,而且四时不同:春则繁花烂漫,夏则藤影荷声,秋则枫叶似火,冬则白雪苍松。其他如西山紫气,荷塘月色,也令人忆念难忘。
现在母校八十周年了,我为母校祝寿。我对清华母亲依恋之情,弥老弥浓。我祝她长命千岁,千岁以上。我希望在清华母亲百岁华诞之日,我自己能参加庆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