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作者:沈从文
我好像为什么事情很悲哀,我想起“生命”。
有什么人能用绿竹作弓矢,射入云空,永不落下?我之想象,犹如长箭,向云空射去,去即不返。长箭所注,在碧蓝而明静之广大虚空。
明智者若善用其明智,即可从此云空中,读示一小文,文中有微叹与沉默,色与香,爱和怨。无著者姓名。无年月。无故事。无……然而内容极柔美。虚空静寂,读者灵魂中如有音乐。虚空明蓝,读者灵魂上却光明净洁。
大门前石板路有一个斜坡,坡上有绿树成行,长干弱枝,翠叶积叠,如翠等,如羽葆,如旗帜。常有山灵,秀腰白齿,往来其间。遇之者即喑哑。爱能使人喑哑——一种语言歌呼之死亡。“爱与死为邻”。
然抽象的爱,亦可使人超生。爱国也需要生命,生命力充溢者方能爱国。至如阉寺性的人,实无所爱,对国家,貌作热诚,对事,马马虎虎,对人,毫无情感,对理想,异常吓怕。也娶妻生子,治学问教书,做官开会,然而精神状态上始终是个阉人。与阉人说此,当然无从了解。
夜梦极可怪。见一淡绿白合花,颈弱而花柔,花身略有斑点青渍,倚立门边微微动摇。在不可知地方好像有极熟习的声音在招呼:
“你看好,应当有一粒星子在花中。仔细看看。”
于是伸手触之。花微抖,如有所怯。亦复微笑,如有所恃。因轻轻摇触那个花柄,花蒂,花瓣。近花处几片叶子全落了。
如闻叹息,低而分明。
雷雨刚过。醒来后闻远处有狗吠,吠声如豹。半迷糊中卧床上默想,觉得惆怅之至。因白合花在门边动摇,被触时微抖或微笑,事实上均不可能!
起身时因将经过记下,用半浮雕手法,如玉工处理一片玉石,琢刻割磨。完成时犹如一壁炉上小装饰。精美如瓷器,素朴如竹器。
一般人喜用教育身分来测量一个人道德程度。尤其是有关乎性的道德。事实上这方面的事情,正复难言。有些人我们应当嘲笑的,社会却常常给以尊敬,如阉寺。有些人我们应当赞美的,社会却认为罪恶,如诚实。多数人所表现的观念,照例是与真理相反的。多数人都乐于在一种虚伪中保持安全或自足心境。因此我焚了那个稿件。我并不惧畏社会,我厌恶社会,厌恶伪君子,不想将这个完美诗篇,被伪君子眼目所污渎。
白合花极静。在意象中尤静。
山谷中应当有白中微带浅蓝色的白合花,弱颈长蒂,无语如语,香清而淡,躯干秀拔。花粉作黄色,小叶如翠珰。
法郎士曾写一《红白合》故事,述爱欲在生命中所占地位,所有形式,以及其细微变化。我想写一《绿白合》,用形式表现意象。
散文赏析:
从古到今,有关生命的话题层出不穷,对生命意义及价值的探索亦是浩瀚无边。沈老这篇写于上世纪四十年代的散文,特殊的历史背景或许能给作品打上时代的烙印,但是当我们今天重读它的时候,却感觉着鲜活而不失色泽,精辟而不加粉饰,写在那个时代,又仿佛写给六七十年后的我们。
究竟什么是生命?我不敢妄下定义,怕因我用词的肤浅而使生命褪色,因我的歪解而使生命之花凋零。生命包含的意义太宽广太深远,也是堆积在我们记忆里几乎很少过往的角落。保尔-柯察金的“生命格言”里有:“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每个人只有一次……”,那么信仰生命,探索生命将会成为生命旋律中的主调。生命具有自然性,是人性的自然张扬,是强健生命力的健康发展,跃动着原始的生命活力,发掘着自然生命的原初形式和一种纯朴的人性美;生命又具有双重性,短暂与永恒、爱与死、单纯与复杂;其根本内涵是情感与偶然,意义在于对真善美的追求,对种种形式,包括宇宙自然的形式和人的生命的形式的疯狂与追求。倘若生命能呈现出与自然契合的原始人性,取得理性对它的驾驭,便成为符合理想的健全人生形式,生命将带来的美好的境界。
珍惜生命本原的美丽,那些属于生命本身的东西,以清丽的眼镜,对一切人生景物凝眸,不为爱欲所炫目,不为污秽所恶心,同时也不为尘世卑猥的一片生活厌烦而有所逃遁;永远正确看待生命,永远那么透明的看,幽僻处,细小处,都闪耀着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