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的雨是流亡者的雨。它丰沛、连绵、密集,不知疲倦地在高耸的水泥楼宇之间向着街衢倾泻而下,街道顿时沉入幽暗之井。躲进出租车,红灯停、绿灯行,面前的雨刷单调地快速摆动,把纷至沓来的雨水从挡风玻璃上扫到一边,你会蓦地恍若落入陷阱。你确信,如此行驶几个小时也逃不出这些方块囚室或水塘,涉过一个又一个水塘,却无望见到一座山冈或者一棵真正的树。白惨惨的摩天大楼在灰色雾霭中若隐若现,如同为亡者之城而立的一座座巨大墓碑,楼身似乎微微摇摆。这个时辰,人走楼空。八百万人口、钢筋水泥的气味、建筑者的疯狂,而那直插云端的却是寂寞。“就算我把世上的人全部抱住,也丝毫保护不了我。”
原因也许是,除了天空,纽约一无所有。天空万里无云、无边无际,向四面八方舒展开来,直至与地平线相接,它赋予纽约的是光彩夺目的清晨,还有黄昏的绚烂——光焰四射的晚霞漫过第八大街,洒向熙熙攘攘驶过商店橱窗的车流,夜幕未降,橱窗已早早亮起了灯光。当你望着通往郊区的林荫大道,一路还可以看见滨河大道上的那种暮色,道旁的哈德逊河水被落日映得通红;汽车川流不息,轻快、平稳地驶过,时不时地,车里突然冒出一句歌声,令人想到陡起的涛声。最后,我想起了其他的黄昏时光,它们如此温柔、如此飞逝如电,令人心碎,从哈莱姆看去,紫色霞光笼罩着中央公园一望无际的草坪。一群群黑人小孩正用木头球棒击球,开心地大喊大叫;穿着格子衬衫、上了年纪的美国人则瘫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使出尚存的力气嘬着冰棒;松鼠在他们的脚边刨坑,寻找着未知的美食。公园的树上,小鸟爵士乐队宣布了帝国大厦上空第一颗明星的出场;在一片高楼大厦的背景中,两腿修长的生灵大步流星地走在路上,把光彩照人的外表和漠然的眼神投向温柔暂存的天空。但当天空变暗,或者天光退去,纽约就又成了一座大城——白天的监狱、夜晚的火葬柴堆。当万家灯火漂浮在一面面黑黢黢的高墙上被送入半空,午夜宛如一个巨大的葬礼柴堆,似乎每个夜晚在曼哈顿这三河之岛的上空,都燃烧着一大团火焰,闷燃着、依然火光迸溅的巨大房架高高耸立。
……
是的,我当然爱纽约的清晨与夜晚。我爱纽约,那强烈的爱有时留给人的全是无常与恨意:人有时需要放逐。那么,恰是纽约之雨的气息,在最和谐而熟悉的众城中心搜寻到你的踪迹,提醒你天下至少有一个解脱之地,在那里,置身茫茫人海,只要你愿意,终可以永远潜踪遁迹。
*节选自加缪《置身于阳光和苦难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