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拉巴尔:对绝望的深情拥抱

赫拉巴尔:对绝望的深情拥抱

2016-09-03    13'14''

主播: 玉裁不解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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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绍:
按:你们读过捷克小说吗?伊凡·克里玛或者博胡米尔·赫拉巴尔?我对于那种悲悯与欢笑交织的气息,非常迷恋。今天给你带来赫拉巴尔,这个站在“时代垃圾堆里的人”。 *正文* 我的学识是在无意中获得的,实际上我很难分辨哪些思想属于我本人,来自我自己的大脑,哪些来自书本,因此三十五年来我同自己、同周围的世界相处和谐,因为我读书的时候,实际上不是读,而是把美丽的词句含在嘴里,嘬糖果似的嘬着,品烈酒似的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直到那词句像酒精一样溶解在我的身体里,不仅渗透到我的大脑和心灵,而且在我的血管中奔腾,冲击到我每根血管的末梢。 一年前我在霍莱肖维采屠宰场附近遇见的一个人,他用芬兰刀顶着我,把我逼到一个角落,掏出一张纸来给我朗读一首咏希强农村美丽风光的小诗,读完之后他向我道歉,说眼下找不出别的办法让别人听听他的诗。   我手里攥着一本书,睁大惊恐的眼睛望着另外一个世界,不是我刚才置身于其中的世界,因为我只要一捧起书,我就完全进入了书中的天地,对此我自己也感到惊讶,我不得不惭愧地承认,我确实在梦境中,在一个美丽的世界,在真理的中心。   因为我有幸孤身独处,虽然我从来并不孤独,我只是独自一人而已,独自生活在稠密的思想之中,因为我有点儿狂妄,是无限和永恒中的狂妄分子,而无限和永恒也许就喜欢我这样的人。   绝望和深情,两种激烈矛盾的氛围奇诡地交织在一起,那是一种难以言传的腔调。容我诡辩地说:那是对绝望的深情拥抱。 我只是站在那里,微笑着,望着渐渐远去的车尾,列车把这些精美的书籍运往瑞士、奥地利,每公斤售价一外汇克朗。那时候我已在内心找到了力量,使我能目睹不幸而漠然处之,克制自己的感情,那时候我已开始懂得目睹破坏和不幸的景象有多么美。   生活的实质就是询问死亡。等到我的那个时刻到来时,我将会怎么对待;我还悟到,这死,不,这一对自己的询问,实际上是在无限与永恒的视角之下的交谈。这死亡问题的解决,是在美丽之中和在关于美的思考的开始,因为品尝自己那以过早地离开人世而告终的一生的道路之荒唐性,这种对自己毁灭的享受与体验,使人饱含着苦涩和充满着美。   我手里摸着一本书,睁大惊恐的眼睛望着另外一个世界,不是我刚才置身子其中的世界,因为我只要一捧起书,我就完全进人了书中的天地,对此我自己也感到惊讶,我不得不惭愧地承认,我确实在梦境中,在一个美丽的世界,在真理的中心。   这生命的轨迹往回呈现在我面前,仿佛与我无关,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仿佛我至今的一生是一部长篇小说,一部别人写的书,只不过唯独我拥有打开这本书的钥匙。尽管我的道路从头到尾都长满了杂草,但也只有我自己是我这一生的见证人。   这美也有它另外的一面,它要求一个人要善于去热爱一切令人不舒服的、荒凉的东西,去热爱那些没完没了下雨的日子,天黑得很快的日子。当你坐在炉灶旁,以为已是晚上十点钟,可实际上才是下午六点半钟;他还要求你去爱那自己开始跟自己对话的感受,去对小马、狼狗、猫儿以及山羊对话,但更主要的是跟自己跟自己说话。开始只是轻声地,只是一种独白,对往昔一个画面的回忆,可到后来,就像我那样,开始对自己讲话、出主意、提问题,自己给自己回答,讯问自己,想听到自己那最隐私的东西。像检察官一样对自己提出起诉,然后进行辩护,就这样交替地通过与自己的对话来觅到生活的意义。   这场暴风雨中,我曾经那般信赖的书本竟没有一本前来解救我、一言一语都没有。   这就是我的命运:永远请求宽恕,甚至自己请求自己宽恕,宽恕自己是这么个人,生来如此…… 于是我断定我的命运就是如此,而且酒瓶、墨水瓶、订书器,它们像每晚在我头上摇摇欲坠的书籍一样,可以送了我的性命,在最幸运的情况下也会把我砸成重伤。因此我住所中的达摩克里斯剑,我自己悬在厕所和卧室天花板下面的达摩克里斯之剑,迫使我在家也跟在班上一样,不时拿着酒壶去打酒,仿佛要以此来阻挡那美丽的不幸似的。 我举目望望卧床上方堆着的书,断定我的背驼了,我的背上仿佛永远背着由大大小小书本构成的两顿重的天穹。 我也领悟到耶稣那句冷酷的话语是什么意义:我来不是送和平,而是剑。 地下室里因没有了这些疯狂的苍蝇而突然显得凄凉和冷清,正如我自己,一向都是悲哀和孤独的。 天道不仁慈,在我的上面和在我的下面,生活也不仁慈,我心里也不。早上好,高更先生。 对此我曾感到大惑不解,直到有一天我忽然心头一亮,觉得自己在变得美好起来,因为在经历了所有这一切——过于喧嚣的孤独中看到的一切,身体和灵魂所感受的一切——之后,我还有足够的勇气使自己没有疯狂,我逐渐惊异地意识到我的工作把我抛进了一个广大无垠、威力无比的领域。 我们一无所求,只希望永远永远这样生活下去,仿佛要说的一切彼此早就说过了,仿佛我们俩一起出生来到人间,从没有分开过。 天道不仁慈,但也许有什么东西比这天道更为可贵,那就是同情和爱,对此我已经忘记了,忘记了。 我的肉体和灵魂都意识到了,我将永远无法适应这个变化,我的处境有如当年某些修道院的僧侣们,当他们得知哥白尼发现了新的宇宙定律,地球并不像大家公认的那样是宇宙的中心之后,他们便集体自杀了,因为他们无法想象能有另外一个样子的世界,一个与他迄今为止生活其中,为他们所熟悉的世界不同的世界。 *选自赫拉巴尔《过于喧嚣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