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我们的记忆,经常具有欺骗性。往往愿意接受自己重组过的记忆,也不愿意相信真实。今天和你读日本摄影师森山大道的散文,他用暧昧的文字和黑白的图片,记忆一位女子的痕迹。最终,也是徒然。
*正文*
曾经有一位名叫西城庆子的夜总会歌手。
十多年前,一位编辑朋友带我去赤坂的一家夜总会,令人联想起深海的昏暗歌厅尽头,她孤零零的一个人,在蓝色的灯光照明下唱着《指甲》。嘶哑的、浓稠抑扬的声腔是夜总会歌手特有的,她有着肖似某位已故好莱坞明星的美貌,与这深夜的赤坂十分吻合。我立刻被她迷住了。不过我所能做的也只是寻遍唱片店弄到一张她的碟片,剪下封套上她的小小的脸部照片,钉在工作间的墙壁上。她不是那种所谓的歌星,而更像是闪烁在这个大都市夜晚某个角落的一簇星尘,所以来我工作室的朋友们对这张小小的照片压根儿没怎么留意。至于那张碟片,由于里面尽是些调调甜腻的、而且特别感伤的情歌,我有点不太好意思让别人听到,只在独处时关小了音量听,作为补偿我听了一遍又一遍,独自享用着她的歌声,直到把那碟片完全磨坏了。
前面提到她的时候,我用了“曾经有一位”的过去时态,那并不是说她现在已不在了,只因为那个时候,我反复听她的歌的那个时候,我总觉得自己的处境与她的《指甲》这首歌的歌词描述的很是相似。如今,当年那张反复倾听的她的碟片早已从我手边消失,一半忘却在脑后了,而那个时候发生的事,也早已化为过往云烟。如同时光令照片退色,那些岁月早已被抛到我的记忆彼端,成了无法确认的风化的风景。
西城庆子,现在一定还在东京的某处夜色深渊里,像一条热带鱼般吟唱着《指甲》这首歌吧。
曾经喜欢过的一位女子,有时会突然心血来潮似的,嘟囔着想去看伊良湖的海子。每次她这样咕哝我就会问:“为什么?”但直到最后也没有提议:“一起去看吧!”我有理由不附和她。直到分手我也没问过她:为什么是伊良湖呢?并不是特别想问,因为女人只不过是那么说说。我觉得她其实并没有特别明确的目的,只是突然想这么说而已。不过话说回来,到底为什么是伊良湖呢。那位女子现在还偶尔会说想去吗?还是早已去看过了呢?我并非不想知道。但就连那些事,我现在也不甚记得了。
一个人发呆无所事事的时候,我会不知不觉地陷入回忆。回忆通常是微微甜中带苦的。在苦涩的那头我会看见一个女人,她的背后贴着一张退色的地图和一张日历,标记着我曾经与女子一起走过的场所、共同度过的时光。那纸张早已发黄干枯,墨水迹也完全淡薄下去了。我和那位女子从相遇到分手经历的轨迹和岁月,已经渗透到难以触摸的时光彼端。我和她走过的街道如今轮廓模糊,和她共度的季节早已逝去,一切回忆皆化作了遥远的存在。
这样,要追溯我与那位女子的回忆,便如同追逐鸫鸟或日炎一般困难了。即便过去我和女子之间发生过多少真实的故事,只要时钟不会逆转,便留不下任何可以成为证据的东西。确实令人怀念。可也只是令人怀念而已。我完全没有想过要找回那些失去的日子。只是在与一位女子的微甘且苦的回忆之中、在已然逝去的过往之中,或许在我的心灵深处,沉淀着若干等待觉醒的记忆碎片,说不定某天,那些碎片能唤醒什么新的记忆呢。当然了,唤醒的过程必然需要一台相机的介入。前些日子在暗房里,这个念头忽然闪过我的脑海。于是循着这样一条线索,我决定寻访那些承载着过往回忆的街巷。
五月风和日丽、骄阳高悬的午后,我坐着私营电车来到了久违的街头,离东京市中心不怎么远的街道。自从在这条街上和女子分手,我便全然无缘于此了。车站周边的街景依然生气勃勃,没什么变化,然而漫长的岁月似乎使这条街的风景变得更为洒脱不羁。我试着混入人群走走,果然嗅到了记忆中的街巷那令人怀念的熟悉气味,从大路钻进小巷时,那风、那光的感触与那个时候一模一样。纵然不至于伤感,但各种回忆一齐聚上心头、泉涌而出。
我决定沿着曾经每天行走的路线绕街一圈。这样做不是什么唤醒记忆之旅,根本就是为了追回逝去的时光嘛,我在心里自嘲。街道的样子大致未变,增添了不少我不知道的店铺。过去我和女子一同出入的那家店里,看店的老婆婆相貌如昨,只是略显衰老,她坐在那里,姿势与那个时候完全相同。然而我却想着,只要时光推移,无论我、女子,还是这个时代,其实多多少少都有了变化吧。
在日照充沛的街上,我寻觅着自己喜爱的向阳的风景前进。女子学校边上有一条种着白杨树的路,当年来往于这条路的我,似乎总抱着这样那样的烦扰,如今再次步入小路,倒不禁怜悯起那时的自己来了。十几年的岁月说短则短,但是把过去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在心里作个比较,你就会发现时间超乎想象的威力。
故地重游,令我高兴的并不是被过往的回忆环绕,而是我发现在被阳光照耀的各处角落,从前我每天每天不厌其烦地、像条随地抛撒粪便的小狗一样四处留影的街景,还保留着被我的相机刚刚摄下时的那种新鲜感。不仅如此,令我不可思议的是,那些被拍过的场景,竟是过去与现在分隔鲜明的布局。问题不在于它们客观呈现如此,而是主观感觉这般,我才觉得颇有意味。也就是说,这条路上既没有醒目的标志,也不是特别令人印象深刻的场所,不如说它就是那种随处找找一大把、什么特色也没有的平凡之路,那么究竟是身体记住了它,还是因为阳光记住了它呢?不管怎样,此刻的我已经感知到两枚影像重叠合一的那个瞬间,体会到了难以名状的感动。十多年前某日的一瞬间,与今日偶然从取景器中窥得的一瞬间,两个瞬间如字面意义的“穿越时空”,在我眼中成为一对等质之物。
正如方才我所写到的,十数年的岁月在心理上产生的影响确实不容忽视,然而在与被唤醒的记忆之间所形成的透视法面前,情绪性的远近感却丧失了意义。那时、那地举着相机的我身边曾经站着女子。令人怀念的岁月。然而注定无法倒流的时光抹去的正是那个女子的身影,当我再度漫步于那条街的午后阳光中时,旧日之影实则是微微错位之后展现在我的面前。
总之我凭借一台相机作为介质,体验了一场与纵深的时空的交会。
尽管如此,我想那一天的我大概并非自相矛盾,在我心里常常抱有两种相反的感情。
在街上拍摄了一个多小时后,我走进了以前和女子经常光顾的小咖啡馆。那台投币式点唱机还在,播放着芭芭拉· 史翠珊(Barbra Streisand)的Woman in love 。环顾别来丝毫没变的店堂,我在那天第一次觉得有点伤感。喝着咖啡,视线茫然地追逐着烟草燃起的雾霭,当年所见的林林总总的片段若有若无地投影在洁白的蕾丝窗帘上,引发我的翩翩思绪。那些回忆起的影像片段尽是和身边的女子一同目睹之物,然而不知为何,现在却成了我独自一人观赏的风景,一帧一帧翻过。例如这些场景:
女子的房间。窗外绵延着一片仲夏的蔬菜地,有人在地里聚烧木刨花,红焰冲天而起。
酒场。音质嘶哑的歌谣,高声笑个不停的女子苍白的喉咙,以及壁上挂着的爪哇人偶。
公共汽车里。两个无所事事的人,漫无目的地乘着循环的郊区公车,从车窗向外眺望暮霭中的街灯。
咖啡馆。在不快的气氛中沉默着,不得不扭过脸去欣赏蓝得傻瓜一般的天空。
等等等等,回想起来就没个止尽,只在一杯咖啡的时间里。黄昏临近,我步出咖啡馆走向车站。一辆当年我总是目送女子乘坐的公车自眼前开过。对面神社群树林立、天空高邈。过去那天空常常遍染茜色。我驻足眺望晚霞,为那火烧云不会再度归来而略有不满。当然你也可以称之为疑问。连孩子都知道逝去的时间和风景无论在物理上还是观念上都绝对不会回转。不,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都不可能。但那是真的吗?也许只是人类尚未察觉到罢了。我一个劲儿地想着。
或许那一天的我,最终只是徘徊在对过往的追想和记忆之间。但其实我最喜欢的词却是:“别了”。
*选自《犬的记忆》 森山大道 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