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我摇动所有的经筒

姐姐，我摇动所有的经筒 马东旭 (河南) 1 姐姐，孤独溢出我的肉体。 孤独如雪。 孤独飘出我的肉体。我坐在麦田之上，坐在镰刀之上，坐在草垛之上，坐在圆圆的落日之上。我坐在三炷飘袅的香烟之上，摇摇晃晃。 灵魂的外衣是什么织就的啊？ 是蝉羽。 是一粒粒的经文。 还是几缕佛光，我喜乐地披上。让孤独在肉体之外，翻卷如大海。 2 姐姐，我看到雪花。 翻江的雪花。 倒海的雪花。追风的雪花，逐利的雪花，把金顶压得很低的雪花。雪花压着雪花。 白雪花压着白雪花。站在申家沟的风口，我含苞。 我怒放，按不住的骨朵，开出赤色的光。我于雪花中静默，我于雪花中蓬勃，我于雪花中离筋离骨地哆嗦。姐姐，我替一株梅花活着，也替一群梅花鹿活着。在辽阔的豫东平原，我的身体活出了血色。满血复活。 3 姐姐，我从人间路过。 看见你在唱赞美诗，念大悲咒，读中国古老的汉字。你祈雨，像一张美丽的祈雨图。时间是一把锯子，日夜锉磨着你的肋骨。在冬日的申家沟，你咽下菜叶，你与大雪融为一体。 你成了一个失眠的人。 假死的人。 你在黑夜揉着黑头发，你举起菜刀，砍向门外的岑寂。姐姐，你搅动了村里的神。 4 姐姐，我与世无争。 但黑怕与世隔绝。 在冬日，在平原，鹖旦不鸣。我用骨头造出一座殿，迷一样的殿，即是净土。我读经，带走我的双目。我唱梵呗，带走我的嘴巴。我合十，带走我粗糙的十根手指。 这肉身仿佛不是我的肉身。这面孔仿佛不是我的面孔。 我把自己嫁接于三炷香火。 渐渐飘散。 构成时间的浮尘。 5 姐姐，我飞遍东平原。 祈祷文飞遍黑色的屋顶和枝头。 让北风吹，雪花吹着雪花。十万亩滞销的洋葱泛着黑光，牛羊呼出白色的气体。姐姐，我让它们和凉薄的世界接纳我的肉体。 允许我吐出真言。 五字真言或六字真言，涕零如雨。惟有捧读《金刚经》，随处是净土。可以使我摆脱。恨我们所恨的，怜悯我们所怜悯的。 6 我们的肉身最终是用来做什么的呢？ 我们的肉身里放着一个怎样的灵魂，我的僧袍撩起，灵魂也被撩起。 我飘升。 我落下。 我如尘埃不定。如果我去了另一个时间。我的灰白的骨灰也不愿翻进故园。这是张迁的故园，这是文正公德故园，这是苏金伞的故园，这是一九五八年饿死诸多亲人的故园。 这是一个连神都蜷做一团的故园。 隐秘的故园。姐姐，我掏出十盏莲花灯，也暖和不了的故园。 7 姐姐，我不关心人类。 我只关心你的手，从手中掉落。你的脸，从脸中掉落。你的嘴巴从嘴巴中掉落，不善辞令。 我们都是榆木疙瘩。 亦是心中有疙瘩的人，无法用世俗的钥匙打开。我们在尘土里摸索诸神的脚。但你越过疾苦的风暴和白霜，像一束枯萎的花朵。 黎明之光。 还是甜蜜的雨水，与你皆毫无意义。 8 在申家沟白色的天空下。 我们不思虑活着的意义。一日三餐是我们的意义。在泉水中洗脚是我们的意义。眠目也是我们的意义。而骨头在骨头中会感到孤独。和岑寂。 我们与黎明之光隔着一个黑色的平原。但不惧怕死亡。但敬畏上帝。 因为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 9 那一夜。 我摇动所有的经筒。 诵读所有的经书，点燃所有的真香，闭目在香雾中。姐姐，我多么渴望抚摩和被抚摩。我化归万物，万物化归于我。凉薄的世界啊！ 我取一瓢饮。 瓢在我的身体里，弱水三千也在我的身体里，沉浮起落。那一夜，北风吹着号角，门栓晃动。我想象星空的浩瀚，但无法将自己托举在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