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元春省亲之后的那个端午节就像是一个魔盒,很多的矛盾和隐患,几乎都能从这里面找出发端或者缘由。古人管五月叫做恶月,管端午这一天叫恶日,当然不是一个可以庆贺的节日。《红楼梦》里面过春节、元宵节、中秋节,这些个大节日往往不过一两回,可是,独独这个端午节,曹雪芹给了它八个回目的篇幅。我们可以想一想,就这个不代表吉利的节日,这里面的事基本都没什么好兆头,没啥好事。
以贾宝玉身边最重要的两个丫头——袭人和晴雯为例吧。
这个端午节无论对于袭人还是晴雯,在当时的环境里,都是值得庆贺的。
先说袭人。袭人在这个端午节实现了华丽转身,身份从丫头成了姨娘,有读者说是王夫人自己认的姨娘,错了,就在宝玉挨打的当晚,袭人向王夫人进言时,王夫人就承诺她“将你和老姨娘一体行事。”王夫人在交待王熙凤调整袭人的待遇时,也就是确认袭人姨娘身份时是公开的,在场的人至少还有薛姨妈、王熙凤、黛玉和宝钗,主子至少有五位,丫鬟媳妇婆子当然一大群。随即,袭人就过来给王夫人磕了头,还要怎么样?发红头文件吗?这个时候宝玉别说娶亲,连亲事都没订呢,所以,众人皆知,婆婆做主,规格也算可以了。
袭人的工资本来就高,因为她是贾母的大丫鬟,每月一两银子,千万别小看了这一两银子,贾府的小姐们每个月也才二两银子,刘姥姥一家四五口人一年的花销也就二十两银子。况且,贾府的奴才,吃穿用度都有成例,是用不着花自己的钱的。升了姨娘的袭人工资涨到了二两银子一吊钱,比小姐们的都高。贾府周、赵姨娘工资是二两,为啥袭人还多了一吊钱呢?那是因为周赵姨娘每人有两个丫鬟,丫鬟的工资是五百钱,因为没有给袭人开脸,也就没有配丫鬟,可是待遇到位了。

袭人这下可了不得,年收入光工资差不多就有三十多两银子。从王夫人处一回来心态就变了,对宝玉说:
“从此以后我就是太太的人了,我要走连你也不必告诉,只回了太太就走。”
她这个话是玩笑着说的,可也代表了她此时的心态:很得意,今后唯太太马首是瞻,其他人嘛,不重要啦!
袭人的变化,众丫头也有一个评价,那就是“西洋点子哈巴狗儿。”
同样地位上升的还有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晴雯。
晴雯地位上升的标志是“撕扇”,千万别批评晴雯损坏东西啊,作者意不在此,晴雯撕扇应该是宝玉认同和理解女性到达另一层面的里程碑,是曹雪芹借这样的一个行为艺术来表达宝玉的一次成长,从此以后,宝玉对于女性的需要转向了精神层面。就在这两天,我们一起看宝玉行为和思想变化。
头一天宝玉和金钏调笑,导致金钏被打被撵,冒雨回来的宝玉又踢了袭人一记窝心脚,到了端午这一天,大家各怀心事,毫无兴致,午宴草草散场,宝玉不开心大部分原因是为金钏,回房晴雯为他更衣,不小心把扇子跌到地上,扇股子也跌折了。

宝玉又一次爆发了,骂晴雯蠢材,顾前不顾后的。晴雯不管他是少爷,伶牙俐齿的回敬道:
“二爷近来气大得很,行动就给脸子瞧。前儿连袭人都打了,今儿又来寻我们的不是。要踢要打凭爷去。就是跌了扇子,也是平常的事。先时连那么样的玻璃缸、玛瑙碗不知弄坏了多少,也没见个大气儿,这会子一把扇子就这么着了。何苦来!要嫌我们就打发我们,再挑好的使。好离好散的,倒不好?”
晴雯嘴巴厉害,可句句是实话,宝玉接不上话,只气得浑身发抖,两个人正斗嘴,袭人赶来说自己一个不在就有事,晴雯于是连袭人一块怼,说就因为你服侍的好,昨儿才挨窝心脚,我们这不会服侍的,还不知会是个什么罪呢!
三个人这一次闹的有点过头了,宝玉气得要立马去回太太放晴雯出去,袭人劝也劝不住,急的都跪下了,众丫鬟一看这个情景,也都跪下了,晴雯哭着说就是一头碰死,也不出怡红院的门。
这一场闹剧谁是过错方?应该说是宝玉的责任多一些,晴雯暴脾气不假,可说的都是事实,宝玉是自己心情不好迁怒丫头,此事因扇子而起,到了晚间宝玉再回来,要和晴雯一起洗澡,晴雯是怎么说的:
“罢,罢,我不敢惹爷……”
让晴雯给他拿果子吃,晴雯又来了:
“我慌张的很,连扇子还跌折了,哪里还配打发吃果子,倘或再打破了盘子,还更了不得呢。”

晴雯有没有调整自己的性情和态度呢?一点也没有,不但没有,他其实是想再一次提醒宝玉:你上午可有点过分了哦!这哪里是丫鬟和少爷,分明是伙伴玩伴才有的相处方式。
宝玉这时说话和早上完全是两个画风了,说了:
“你爱打就打,这些东西原不过是借人所用,你爱这样,我爱那样,各自性情不同。比如那扇子原是扇的,你要撕着玩也可以使得,只是不可生气时拿他出气。就如杯盘,原是盛东西的,你喜欢那一声响,就故意的碎了也可以使得,只是别在生气时拿他出气,这就是爱物了。”
宝玉这一番话至少有两层意思,一是给晴雯赔不是,他自称怡红公子,可是因为自己心里烦闷,就借题发挥拿晴雯出气,还不容人家辩解;二是他意识到每个人性情不同,晴雯这一款,别说在怡红院,就是整个贾府,也找不到第二个,晴雯她倒不是非得争取自己所谓的人权,她也不懂这个,她也不是逞能鼓起勇气要这么和主子说话,她根本就是无意识,她的本性里的奴性很弱,她的这个特质,正是贾宝玉十分看重和珍惜的。
接下来,晴雯在怡红公子营造的环境里,上演了《红楼梦》一个女奴最灿烂的华章——撕扇。而对于这一情景,曹雪芹给出了一个词“千金一笑”,用千金来形容一个奴才,这在《红楼梦》那个时代,对于贾宝玉,对于曹雪芹,何其伟大。因为就算在今天,有几人能尊重这个女奴呢?说她张狂、说她损坏东西,不知天高地厚者大有人在,就晴雯和晴雯撕扇而言,二百多年前的曹雪芹穿越到今天,仍然走到许多人的前列。

是晴雯,让贾宝玉进一步完善了人格,说出“不可生气时拿他出气”的话。袭人这样的奴才要一万个也容易,而晴雯,却是芸芸奴才里的“千金”。
晴雯和宝玉的这一次冲突,让两个人在撕扇这一过程里,双方都得到了确认,彼此是同一类人,晴雯不识字,没文化,但晴雯懂他,宝玉是高高在上的少爷,可是他发现,晴雯的真、纯、高、洁,很像他的林妹妹。所以,如果说黛玉的宝玉能说出所以然的知己,晴雯,尽管说不出,也是。
撕扇的第二天,宝玉挨打,有一个细节,证明了在宝玉的心里,晴雯的地位已经超过了袭人,就是他一不放心黛玉身体,二要向黛玉坦露心迹,要派个可靠的人为她传送两块旧帕子。宝玉先支开了袭人,让她到宝钗那里去借书,然后叫来晴雯,帮他办这样隐秘的私事。
袭人的努力有成效,升职加薪,可是宝玉和她的心渐行渐远,宝玉知道,自己和黛玉的事,还是少让袭人知道的好;和宝玉吵了一架的晴雯,却完成了和宝玉三观的契合,成为宝玉最信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