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苔不会消失
——袁凌
我是乡下长大的,在我们那儿青苔很常见。它不是长在很好的地方,它长在比较差的废墟、石头上面。这说明它有一种修复的功能。如果一个地方被毁了,什么都没有了,它恢复生机的时候,第一种长出来的东西肯定是青苔。另外青苔很顽强,它不像别的花、乔木,需要很多的水分、很多的阳光。它只要一点点水、一点点阳光就可以生长。
说完青苔,来说一下像青苔一样的人。这些人中,我首先想说的是我的外婆。小时候我们家很特别,我们就住在外婆的院子里。外婆的院子里有两个看上去很对立的人,一个是外公,一个是外婆。
外公是一家之长,他虽然已经老了,平时也不大活动,但是他的身影显得很庞大。大家都很怕他。有点像巴金的《家》里面的那种大家长。
相比之下,外婆就好像不存在。她像什么呢,她像青苔,但是还不像正常的青苔。她像那种没什么水分,也没得到什么阳光的枯萎发黑的青苔。连这么一点点色彩和光线都没有,更别说声音了。
她生下了院子里所有的后代,但是她好像是最不重要的、辈分最低的。因为我作为一个外孙,我不记得她的姓,不知道她的名字,我就只知道她是外婆。这其实是很荒诞,但那个时候就这样。
但就是这么一个外婆,一个像青苔一样卑微的人,她也有特别的时刻。就好像青苔,平时不起眼,但是如果在一个树林里面,阳光突然射入照在地上的青苔上面,青苔立刻会显得非常辉煌,那种灿烂超过了周围的乔木和更显眼的植物。外婆也有这样的时刻。
我记得我6岁那年,有一天外婆忽然把我叫到墙角,掏出一个东西给我,是一个热乎乎的带着温度的煮鸡蛋。这个东西让我惊呆了,我有一年没见着这个东西了。外婆说,你今天满6岁。我的生日,我忘记了,我母亲也忘记了。
她把这个鸡蛋给了我。这么一个小小的鸡蛋,它的热量,它里面的温情,可以支撑我度过一整年,也可以支撑我度过以后的整个人生。到现在,这个鸡蛋的热量还在眼前。
我还要讲一个我的老师。他学习很好。但因为是地主崽子,尽管跟家庭划清了界限,还是没能上大学,是一个卑微的老师。他很早就发现了我的文学才能,给我们订《儿童文学》,订文学期刊,把他家的名著给我看。每次我的作文,他的批语都非常地用心,一长串一长串的,我现在都还记得。
这个老师是我以后写作中另外一种人物的来源:被体制排斥,或者说受到历史伤害的知识分子。他们和外婆那样的底层人物,后来构成了我写作的两个系统。
有人会说你写人可以,干吗非写青苔一样的小人物呢?你为什么不写大人物?我想高和低、崇高和卑微是相对的。
说到崇高和卑微,我想再讲一个故事。她是中越边境线上地雷村的人,17岁的时候割稻子,一个地雷夺去了她的双腿。我见到她的时候,她正跪在一个铁板凳上收割稻谷。她除了收割稻谷,还养牛、喂鸡、做饭、打扫卫生、养儿育女,她还要上fang。她用十几年时间造了一所房子,养了两个孩子。
她腿都没有了,看起来很矮、很低。也确实这样,她养的鹅都比她高;炒菜的时候灶台还高过她;去喂牛的时候牛比她高,你看不见她,只看见牛;割稻的时候稻谷都比她高。
但是从另一个层面来说,她始终都在铁板凳上,跟我们正常人相比,她的位置又比我们高了。大家可以在铁板凳上蹲一段时间试试,那是铁皮的板凳。你说她是低还是高呢?
我们家乡有一个矿工下肢瘫痪,上身还是好的,他就用上身绣鞋垫,绣十字绣。我见到他时他已经绣了18年了,他还把十字绣捐给村委会,主要是捐给小学和中学。他在寻找自己的生存价值。
那么这两个人,他们的生存位置到底是低是高呢?他们的立足点只有那么一点点,活动范围很窄。但是就在这仅有的立足点上,他们成功地维护了自己的人生价值,没有让自己的人性崩溃。
他们也有过自sha的念头,可是他们坚持下来了,尽了自己的责任。我觉得这样一种成功胜过我在这里讲,胜过更大的舞台上看起来光辉夺目的成功。因为承担自己是最难的,但他们做到了。他们的生活纯粹是苦难吗?他们的生活卑微吗?我觉得不能说得这么简单。
你说你在承担自己的人生吗?在人性的承担上,是不是还不一定比那个铁板凳上的人和那个瘫在床上的人强呢?大家谁比谁更惨?或者说大家谁比谁更有价值呢?
我写底层的人,有的人说我老写悲惨的事情,我不认为那是悲惨。我认为他们的人生是一种青苔的力量、青苔的温暖。你可能也是青苔。我们都在这样艰辛地生活,也在大致上寻求一种安顿。我们也都是青苔,我们有我们的温度,有我们的力量。我们是卑微,但是有我们的价值。
所以写青苔,写像青苔一样卑微的人群,也就是写我们自己。青苔不会消失。
(文字有删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