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一次风雪行》
作者:王家新
驱车六十公里
穿过飘着稀疏雪花的城区
上京承高速,在因结冰而封路的路障前调头
拐进乡村土路,再攀上半山腰
就为了看你一眼,北方披雪的山岭
多少年未见这纷纷扬扬的大雪了
我们本应欢呼,却一个个
静默下来,在急速的飞雪
和逼人的寒气中,但见岩石惨白,山色变暗
一座座雪岭像变容的巨灵,带着
满山昏溟和山头隐约的峰火台
隐入更苍茫的大气中
在那一瞬,我看见同行的多多
一位年近七旬、满脸雪片的诗人
竟像一个孩子流出泪来
《尤金,雪》
作者:王家新
雪在窗外愈下愈急。
在一个童话似的世界里不能没有雪
第二天醒来,你会看到松鼠在雪枝间蹦跳
邻居的雪人也将向你伸出拇指
一场雪仗也许会在你和儿子之间进行
然而,这一切都不会成为你写诗的理由
除了雪降带来的寂静
一个在深夜写作的人
他必须在大雪充满世界之前
找到他的词根
他还必须在词中跋涉,以靠近
那扇唯一的永不封冻的窗户
然后是雪,雪,雪
《告别》
作者:王家新
昨晚,给在山上合葬的父母
最后一次上了坟
(他们最终又在一起了)
今晨走之前,又去看望了二姨
现在,飞机轰鸣着起飞,从鄂西北山区
一个新建的航母般大小的机场
飞向上海
好像是如释重负
好像真的一下子卸下了很多
机翼下,是故乡贫寒的重重山岭
是沟壑里、背阴处残留的点点积雪
(向阳的一面雪都化了)
是山体上裸露的采石场(犹如剜出的伤口)
是青色的水库,好像还带着泪光
是我熟悉的山川和炊烟
父亲披雪的额头,母亲密密的皱纹
是一个少年上学时的盘山路
是埋葬了我的童年和一个个亲人的土地
但此刻,我是第一次从空中看到它
我的飞机在升高,而我还在
向下辨认,辨认
但愿我像那个骑鹅旅行记中的少年
最后一次揉揉带泪的眼睛
并开始他新的生命
《帕斯捷尔纳克》
作者:王家新
终于能按照自己的内心写作了
不能到你的墓地献上一束花
却注定要以一生的倾注,读你的诗
以几千里风雪的穿越
一个节日的破碎,和我灵魂的颤栗
终于能按照自己的内心写作了
却不能按一个人的内心生活
这是我们共同的悲剧
你的嘴角更加缄默,那是
命运的秘密,你不能说出
只是承受、承受,让笔下的刻痕加深
为了获得,而放弃
为了生,你要求自己去死,彻底地死
这就是你,从一次次劫难里你找到我
检验我,使我的生命骤然疼痛
从雪到雪,我在北京的轰响泥泞的
公共汽车上读你的诗,我在心中
呼喊那些高贵的名字
那些放逐、牺牲、见证,那些
在弥撒曲的震颤中相逢的灵魂
那些死亡中的闪耀,和我的
自己的土地!那北方牲畜眼中的泪光
在风中燃烧的枫叶
人民胃中的黑暗、饥饿,我怎能
撇开这一切来谈论我自己
正如你,要忍受更疯狂的风雪扑打
才能守住你的俄罗斯,你的
拉丽萨,那美丽的,再也不能伤害的
你的,不敢相信的奇迹
带着一身雪的寒气,就在眼前
还有烛光照亮的列维坦的秋天
普希金诗韵中的死亡、赞美、罪孽
春天到来,广阔天地裸现的黑色
把灵魂朝向这一切吧,诗人
这是幸福,是从心底升起的最高律令
不是苦难,是你最终承担起的这些
仍无可阻止地,前来寻找我们
发掘我们:它在要求一个对称
或一支比回声更激荡的安魂曲
而我们,又怎配走到你的墓前
这是耻辱!这是北京的十二月的冬天
这是你目光中的忧伤、探询和质问
钟声一样,压迫着我的灵魂
这是痛苦,是幸福,要说出它
需要以冰雪来充满我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