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在昨天,此后,清风明月长。
最近我和朋友在黄昏时走过大汉溪畔,他感慨地说:“我从前时常陪伴母亲到溪畔洗衣,那时的大汉溪还清澈见底,鱼虾满布,现在却变成这样子,真是不可想象的。到现在我还时常恍惚听见母亲捣衣的声音。”朋友言下之意,是当年在大汉溪畔的岁月,包括溪水、溪水、远山、母亲的身影、捣衣的杵声,都是非常美丽的。其中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已失去了母亲,没有母亲的大汉溪失去了昔日之美。
我对朋友说:“其实,你抬起头来,暂时隐藏你的记忆,你会看见大汉溪还是非常美的。夕阳、彩霞、水草、卵石、鸭群,还有偶尔飞来的白鹭鸶,无一不美。”
朋友听了沉默不语。我问说:“如果你的母亲还在,你希望她继续来溪边捣衣,还是在家里用洗衣机洗衣服?”
我们的记忆正如一条流动的大河,我们往往记住了大河流经的过程、河边的树、河上的石头、河畔的垂柳和鲜花,却常常忘记大河本身事实上,在记忆的版图重叠之处,有一些不变的事物,那就是一步一步踏实地经过种种历练的自我。
林清玄《心有欢喜过生活》— 记忆的版图
第一年没有写成日记的朋友,内心非常懊悔,因而发誓第二年再买一本来写;第二年只写了五天,后来每况愈下。最近这几年,一到过年的时候,他就到书店去买一本精装的日记,摆在书架上聊表纪念,偶尔看起来,他便想到从前也曾是一个立志想要写日记的人。
告辞朋友出来,走在严冬寒冷的夜街上,我非常感慨:常觉得生活单调、空洞、乏味的恐怕不只是我的朋友吧! 特别是生活在都市,忙碌旋转着的人。我们每天打开行程表,几乎都排得满满的,到东边转转,西边转转,等到转回家时,通常筋疲力尽,没有深思的力气了。随着外在事物转动着的人,如何能看到生活的不同呢?
其实,日子怎么会每天一样?我们今天比昨天成长一些,今天比昨天更接近死亡一步,今天比昨天多看了一天的世界,怎么会一样? 世界也是日日不同的,有时会有飞机撞山,有时会有坦克压人,有时地震灾变,有时冰雪凌人,甚至就在短短的几天,有几个政府就被推翻而改变了,日子怎么会一样呢?
感到日子没有变化,可能是来自生活的不能专注、不肯承担,因此就会失去对今天、甚至当时当刻的把握了。
有一次,我在市场买甘蔗,卖甘蔗的人看起来是充满智慧的人,他边削甘蔗边对我说:这个世界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光说一个死“死”好了。我这把年纪亲眼看见的就有很多大家觉得不可能的事。我看见过人笑死的,狂欢大笑,下一声笑不上来,就断气了;我也看过人哭死的,躺在地上哭,哭着哭着没声音了,伸手去摸,心脏已经停止跳动了;我看过父亲开车碾死儿子的,也看过儿子用车撞死父亲的;我看过打麻将自摸死的,也看过打麻将被别人和了气死的……
老人说得起劲,旁边的人听得都笑了,他突然严肃地说:“不要笑,人生的变化是莫测的,各位现在看我在这里削甘蔗,说说笑笑,说不定今天晚上我回家躺下来睡觉,明天就起不来了。”
人群里突然冒出一个声音:“既然不知道明天能不能起来,今天又何必来卖甘蔗呢?”
“呀! 少年家,你没有听过‘一日不作,一日不食’吗? 就是明知明天不能再活在这个世间,今天也要好好地削甘蔗,如果没有明天,难道我们就要躺着等死吗?”
有一位和尚去问百丈怀海禅师:
“师父,世界上最奇妙的事是什么?”
百丈说:“那就是我独坐在大雄峰上。”
真的很奇妙,每个人都独坐在大雄峰上,只是很少人看见或体验这种奇妙。
林清玄《心有欢喜过生活》— 如果没有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