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槛
一块普普通通方方正正的木头,一躺一横,就是门槛。笔直,僵硬,挺着窄窄的脊梁。记忆中,我们乡下,任何一间温暖的木屋,必有这样一道高高的门槛!走进来,抬脚!走出去,抬脚!
耄耋老人,青壮汉子,美丽村姑,蹒跚学步之时,响亮地吸着两垄黄鼻涕,将比自己身体矮不了多少的门槛当成坚实的靠山,沿着门槛,左移几步,右移几步。或让小小身躯伏在门槛上,睁一双好奇的眼睛,看云卷云舒,蜂飞蝶舞……
小时候,我喜欢骑在门槛上,一只脚里面,一只脚外面,脚尖勉强点地,我将门槛想象成一匹战马,而我自己就是一名策马远征的勇士,驾驾驾,口水喷了不少,却始终奔不出门槛慈祥的目光。上学了,体育老师教会我们跳高。回到家来,将书包一撂,把门槛想象成横杆,我们一个个跃跃欲试,稍加助跑,身轻如燕,过了,嗯嘿,门槛这么不经跳!于是,朝手心呸一口,摩拳擦掌,想来一次立定跳,站在门槛前,那门槛竟高过膝盖一两搾,但还是气沉丹田,憋足了劲,嘿哈一声,自己给自己鼓劲,有的过了,有的没过。胳膊膝盖蹭破了皮,鼻子撞出了血,牙齿磕脱了一颗,终究是见红了,痛,泪水在眼眶眶里转,硬是叫自己不哭出声来。现在想来,躺着的门槛,用自己的身躯,默默地垫起一个高度,是提醒我们迈步人生时先要做好充分准备,不然,是要付出代价的。无论对于哪一个子嗣后代,门槛,一碗水端平,从不娇惯,从不溺爱。
那一年,在外闯荡多年音讯全无的邻居大哥,突然回家来。刚刚在村路上,还与叔伯兄弟们嘘寒问暖有说有笑的,一脚跨进门槛,闯过世界满脸沧桑的邻居大哥,竟一下扑进瞎眼老娘怀中,牛叫一般嚎哭起来,声泣如血,肩抖如筛。门槛,看着儿孙后代一个个长大,又目送他们一个个远行!荣辱成败,当你哪天累了,伤了,想转身归来,门槛,跟谁都照样亲。
大学毕业,我挑着行李回家。父亲,坐在门槛上,靠着门枋打瞌睡,指间的半截喇叭筒不知什么时候已熄灭了。我的脚步让父亲吃了一惊!父亲站起身,一边接下我肩上的行李,一边嗔怪,怎么不先写封信讲一下,我好去接你!我用双手揩了一把脸上的汗,说没事的,东西又不重。跟着父亲跨进门槛,我突然发现,门槛矮了,瘦了,且伤痕累累,触目惊心!那是生活压的,日子咬的,岁月磨的!
几十年,上百年,细细聆听儿孙后代的脚步,默默地扛着日升月落春去秋来!如今,老屋门槛,依然在我的梦中,如弯弯的月亮,美丽而动人!
其实,我们乡下,一个平凡女子的人生,就是从一道门槛走向另一道门槛,柴米油盐,子女香火,其间的路有多长,日子有多难,门槛心明如灯。十几年前,那个阴冷的冬日清晨,夜色茫茫,雪粒沙沙,我与父母兄弟姊妹一干亲人依次跪在堂屋门槛下,怮哭声声,泪水涟涟!丧堂内,悬一只百瓦灯泡,亮如白昼!祖母的灵柩缓缓抬出门槛,那一瞬间,黑亮亮的灵柩重重地颤了一下,我的胸中一阵疼痛,锥刺一般。我知道,这一次,祖母真的跨出了门槛,只有她的魂,永远留在门槛里面那一方高高的神龛上了!
人生就是这样,一出一进间,我们不知抬了多少次腿!
祖母过世的第二年,老屋就拆了,新修了一幢三层钢筋水泥楼,连门槛处也抹了水泥,镶上光溜溜的瓷砖了,抬腿这一动作倒省得干干净净。但是,我愈来愈觉得,屋里屋外,一进一出,动作里多了闲适,少了警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