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玉然
过 年
记忆中,一过腊月十五,村里的年味便浓了起来。东地大塘西边的盐碱地早已深翻了,一脚踩下去,松软松软的。去大队部路两边的小沟也已挖好,沟的两边拍得平平整整。路上坑坑洼洼的地方,也覆盖上了新土,碾压得瓷瓷实实,可以闻到新鲜的泥土味。喂牲口的麦秸已经堆满了南地的烟炕,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清香。天气虽然寒冷,当太阳高过树梢的时候,也能给村里的人们带来一丝丝暖意。
村庄也不再寂静。没有活干的男人们便三五一堆地蹲在墙根,议论起年景。估算着谁家能分多少余粮;谁家要掏多少钱;自家过年还要添置哪些东西。妇女们也在忙乎着。日子宽裕的,把早已准备好的新布料拿出来抖抖晒晒准备给孩子做一身新衣裳。日子紧的,也不使闲,忙着补补洗洗,擦擦扫扫。学校已经放假,孩子们从早到晚,聚集在生产队赶炮的地方。瞅着大人不在意的时候,或拿起一把赶好的小炮;或抽走一绺炮捻子,飞快地向远处跑去。这时候,便有了“啪,啪,啪”的炮声。清脆的声响预示着年越来越近了。
队里的年终决算已经结束。劳力多的,不但多分了十几二十几斤粮食,同时还能到手三五元、十元八元不等的现金。从各家主事人的笑容里不但看到了心满意足,也多了几分过年的底气。对年的期盼便愈发强烈。
我家由于爸爸在外工作,兄妹几人都在上学,仅有娘一人劳作。不但分不到余粮,还要掏钱给队里,日子也愈加紧巴了。
村西南角的大坑里水已经很少。坑周边也结了厚厚的冰。队里的几个劳力,正在张网捕鱼。鱼苗是春上放的,仅在夏天的时候扔过几回青草,鱼儿缺少吃食,捞上来的鱼又瘦又小。鱼的品种是大头鲢鱼,村里的人叫“家鱼”,肉少刺多,还有很多乱刺。很远就能闻到一股腥味。大人们忙着捞鱼,小孩子们便跟在后边看热闹。偶尔还能拾到大人们扔下的“刀酒”和“泥沫牛”。拾到的鱼虽不能吃,但在孩子们冻得通红裂口的小手里活蹦乱跳,也是当时孩子们少有的一种乐趣。
我家工分少,几乎是分不到鱼的,即便分到,也是巴掌大的两三条小鱼,所以我家过年很少吃鱼。每当此时,娘便说“吃那弄啥,还腥气还费油”。我每每也能从娘的眼神里,看出一丝丝不甘和无奈。
下粉条是年前的重头戏。吃了晌午饭,便开始支锅垒灶、支案子。几口大缸一溜摆开,兑上半缸井水。几大坨粉面 也已经放到案子上。照例是“老歪”大爷正襟危坐在木凳上,气定神闲地指挥着几个人,先把粉面化开,撒上明矾,用力把粉面搅匀。灶膛的柴火噼里啪啦响声不断,火苗呼呼地往上窜着。等到大锅里的水上下翻滚,沸腾起来,打下手的人也已经各就各位时,“老歪”大爷便瞅一眼,从木凳子上站起来。系好围裙,用瓢舀起晶莹剔透的粉芡,一只脚稳稳地站在地下,另一只脚支在灶台上。左手端稳一瓢五六斤重的粉浆,支在翻滚的水上,随后用右手有节奏地敲击左手腕。细细的粉浆似不断的银丝,潜入锅中,随着沸水不停地翻滚。等到敲击声戛然而止,漏瓢中的银丝也瞬间断开,没有一滴多余的粉芡洒到锅里。分粉条也是按工分分的,多的可分一桄子,少的只分二三绺。我家照例是分得最少的。
到了腊月二十前后,各家的主妇们便把麦子、玉米、红薯片拿出来淘洗、晾晒。这是准备磨面蒸馍了。
娘的身体不好,少出了工,分到的小麦及其他粮食更少。除了过年要用的小麦,很难留下三春上早晚用一点的好面。
全村有两盘石磨,西头的一盘大石磨我们是推不动的。用小的石磨磨面,就要排队了。早的排到白天,晚的排到晚上。排到晚上磨面,除了不得眼以外,还要点灯费油。我家能推磨的自然是娘和我。赶到白天,二弟也能搭个手,推几圈,扫扫磨盘,罗罗面。推磨是很累的,一斗的小麦,还有玉米、红薯片等,一圈圈地推下来需要一整晌。特别是磨小麦,由于小麦紧实,第一遍只能磕开,要三四遍才能磨净。磨完以后,娘和我一起抬起磨盘,支上磨桌子,把磨齿中留下的面粉一点一点扫干净。我看到,麦面磨好后,不管多少,娘的心里便踏实了。
腊月二十二三就要蒸馍了。头天晚上,娘早早地就把面和好了。由于天冷面很难发,娘用一床棉被把面盆裹得严严实实,放到床头,一晚上要看几次。第二天吃过早饭,我们兄妹几个便把劈好的树根、树枝、芝麻杆、豆秸等平时不舍得烧的硬柴火搬到厨屋。娘已经把要蒸的大馍、小馍、玉米面馍、杂面角子等揉得整整齐齐,放在案板上、锅拍上。蒸馍时,娘不让多说话。特别是小孩口狂心急,好问,“该蒸完了吧”。平时很慈祥的娘便瞪着眼大声吵着“去,出去玩去”。蒸馍时,一般是我烧火,等馍上锅以后,先用小火烧一会,让馍在锅里再“发”一下。这时娘便坐下来歇歇。一会儿,娘便说“加柴火,用大火”,我便加上柴火,用力地拉着风箱。随着风箱拉动,火苗呼呼地往上窜,锅中的热气也嗞嗞地往上冒。不大一会儿,锅里好面馍的香味,也慢慢地逸出来,这时呲溜呲溜鼻子一闻,香味便沁入喉咙,甜到心底。长长地出一口气,心中迅速升腾起满足和幸福的感觉。
腊月二十四五,就开始了炸丸子。头天晚上,把磨好的绿豆黄子用清水泡上一夜。第二天用手反复搓揉,用笊篱把皮子撇净,再用石磨拐好,放到盆里。娘放好葱花、姜沫、茴香粉,接下来就是我兄妹几个人的活了。根据力量大小,分别搅拌。这时候是娘难得的空闲时间。搅黄子也是很累人的。娘便笑着说“恁几个,使劲搅”。娘歇一会儿把一小缸棉籽油倒入锅中,加上点猪油。油烧热以后,娘利索地用手把黄子一个个地挤进锅里。一会儿,满屋都是香喷喷的丸子味道。娘看着我们兄妹几人眼瞅着锅中翻腾的丸子,便捞出来几个,晾了一下说“你们尝尝焦不焦”,我们边吃边笑。娘也现出了心满意足的眼神。
转眼到了二十七八,爸爸也回来了。车把上挂着新割的猪肉及猪头下水,后座上驮着一盘鞭炮及大雷子,还有一壶洺流酒,两瓶白干和几封果子。我们兄妹几人便急忙地去卸下来。爸爸进屋略坐一会儿,便问起了我们的学习情况、过年还缺什么东西、包括我们每人的新衣服等。问得很细,娘便说:“都弄齐了,就等着过年了!”至此,这是我家难得的团圆时光。
第二天一早,一家人似乎更忙了。爸爸在屋里准备写春联用的笔墨纸,娘在厨屋里忙着剁饺子馅,我们几个忙着刮猪头,洗猪蹄,冲下水。猪蹄上的蹄夹很难砸掉的,需要力气和巧劲。不然,猪蹄砸烂,蹄夹也不掉。砸的时候,蹄夹下要垫上砖头或石块,用锤子或斧头,用力把周边先砸分离,然后从上往下斜着一砸,只听“啪”的一声,蹄夹便掉下来,飞出好远。在旁边瞅着的三弟,便急忙跑过去,把蹄夹攥在手里。等我们把猪头下水都弄干净以后,娘便把这些东西放入锅中,一个时辰后,肉香便弥散到整个院子,久久不去。
爸爸刚直淳厚,心胸如海。这几天,家里更是热闹。有的来见爸爸问一些事情说说闲话,有的请爸爸帮助写春联。除了我们家的春联,左邻右舍的也要写一些,有时甚至是半个庄子。特别是有的家中没人识字,有的生活拮据、买两张红纸都难的,爸爸时常让我去叫他们来我家,把写好的春联送给他们。一写就是两三天,满屋铺的都是红红的春联,没有下脚的地方。爸爸的字疏朗、硬气,笔力入纸,中规中矩,一直留在我的脑海里。
退休后,我也练了几年字,就是为了能写写春联。有一年春节回家贴春联时见到有臣叔,喊父亲二哥的。他给我说:“别看你练了几年了,和二哥的字还差得不少,没有你爸的字硬朗、入纸。”
当过年的东西准备得差不多的时候,便到了年三十。早早地吃过饭,便要贴对联了。旧的春联,经过一年的岁月,鲜艳的红色已经不在。不由得使人感慨岁月的不易。
我们用扫帚把旧的春联扫一扫或用手撕一下,粘得结实的,便用水浸湿揭下来,直到清洗干净。拨浆糊是要用好面的,为的是粘性强,少疙瘩。用秫头尾子沾上浆糊,均匀地刷好,小心翼翼地往上贴。爸爸站在远处看着,依次贴正了再用手敷平,心中充满了虔诚和喜悦。
红彤彤的春联贴满了小院,暖洋洋的阳光照耀着。家中便充满了喜庆、欢乐,和对新年的期许及祝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