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是碰巧孤独,而是生来如此
安德鲁•所罗门
抑郁是爱的瑕疵。我们是会爱的生物,也就一定会因丧失而绝望,抑郁正是这种绝望的机制。
抑郁来临时,会贬低一个人的自我,最终将我们给予或接受情感的能力侵蚀殆尽。我们内在的寂寞也显现出来,不仅摧毁我们与他人的联结,也摧毁我们平静独处的能力。
爱虽然不能预防抑郁发生,却会给心智以缓冲,呵护它免受自身伤害。药物和心理治疗可以令这种保护不断复新,让爱与被爱更加容易,这也是它们发挥作用的原因。
在精神状态良好时,有人爱自己,有人爱他人,有人爱工作,有人爱上帝:这些激情都会提供至关重要的使命感,这正是抑郁的反面。但爱也时常背弃我们,我们也背弃爱。在抑郁中,每份事业、每种情感乃至生命本身皆无意义,这些都变得不言自明。在这种无爱的状态下,唯一还能感受到的只是一切都无关紧要。
生命充满了悲苦。我们无论做什么,终都难逃一死。我们,每个人,都孤独地困在一具自主的身体中;时间流逝,过往之事皆不再来。说起在这世上的无助,痛苦就是对它的最初体验,而且从不离我们而去。我们因被迫离开舒适的子宫而愤怒,一旦愤怒褪去,苦恼便随之而至。即便是那些有信仰,相信来世的一切都将不同的人,也难逃在此世经历苦痛;***基督自己便是悲苦之子。
然而,我们生活在一个有着越来越多缓和剂的时代,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能更容易地决定要感受什么,不感受什么。对回避有方的人而言,生活中无法避免的不快已越来越少。但尽管药物学热情洋溢地宣告要征服疾病,只要我们仍是拥有自我意识的生物,抑郁就无法清除,至多能被遏制,而遏制正是现在所有针对抑郁的治疗致力达成的目标。
高度政治化的修辞已经模糊了抑郁本身与抑郁的后果之间的分别——前者是指你感受如何,后者是你用怎样的行动来回应。这部分的是一种社会和医学现象,但同时也是语言随情感变幻而变幻的结果。对于抑郁最好的描述可能是,这是一种情感的痛苦,这种情感痛苦违背我们的意愿强加于我们身上,之后又挣脱了它的外在束缚。抑郁不只是大量的痛苦,但大量的痛苦会堆积成抑郁。抑郁若与情境相称,便是悲痛;悲痛若超出情境应有程度,则是抑郁,如风滚草般在稀薄的空气中潜滋暗长,即使离开蕴含养分的土地也能不断蔓生。只有用比喻和寓言才能描述出这种分别:有人问隐修沙漠的圣安东尼,该怎样分辨到来的是谦恭低调的天使还是善于伪装的魔鬼,他说,两者离开时你感受不同。天使离开你时,你会因他的出现而感到更有力量;而魔鬼离开你时,你只感到惊怖。悲痛就是谦恭的天使,当它离去时,你会感到思维清晰强健,感到自己的深度;而抑郁是个恶魔,它离开后你只会心惊胆战。
抑郁被粗略地分为“小”的轻性抑郁(或心境恶劣障碍)和“大”的重性抑郁。轻性抑郁渐进发生,有时是永久性的,像铁锈侵蚀钢铁那样危害一个人。它是由太微小的原因引起的太大的悲痛,是接管、挤走所有其他情感的痛苦。这样的抑郁驻留身体,占据眼睑和肌肉,令你双目失神,脊椎弯曲,也伤害着你的心肺,令不随意肌产生不必要的紧张。身体的疼痛会发展为长期慢性疾病,同样,轻性抑郁的痛苦并不在于它此刻多么难以承受,难以承受的是,在回顾过去和展望未来的众多时刻时,你都会看到它的存在。轻性抑郁在其现时态中看不到任何缓和的可能,因为它似乎理所当然。
弗吉尼亚•伍尔夫以一种怪诞的清晰描写过这样的状态:“雅各走到窗边,手插在口袋里站着。窗外,他看到三个穿苏格兰短裙的希腊人;船员;下等阶层的人,或懒散或忙碌,或闲晃或急行,或是三五成群、比比划划。他郁郁寡欢,不是因为这些人都对他漠不关心,而是源自一种更深刻的确信——并不是他这个人碰巧孤独寂寞,而是人皆如此。”这段话来自《雅各的房间》。同一书中,伍尔夫还描述道:“她心中升起一股奇异的忧伤,仿佛时间和永恒穿过她的裙子和胸衣显现出来,而她看着人们悲剧性地走向毁灭。然而,老天知道,朱丽亚可不是个傻瓜。”正是这种对无常与有限的敏锐觉察构成了轻性抑郁。长久以来,人们只是忍受着这样的轻性抑郁,直到医生开始摸索着处理其多样性时,轻性抑郁才越来越多地成为治疗的对象。
重性抑郁则是一种崩溃。如果把灵魂想象成一块铁,那么悲痛会令它风化,轻性抑郁令它锈迹斑驳,而重性抑郁则会使这块灵魂之铁的整个结构轰然崩塌。抑郁有两种模型:量度式和类别式。量度模型认为,抑郁位于悲伤的连续体中,代表某种情感体验的极端形式,而这种情感体验本是人所共感、人所共知的。而类别模型则把抑郁描述为一种特定的疾病,与其他情绪完全不同,就像是胃病毒也截然不同于胃酸过多引起的消化不良。
两种看法都没错。无论你经历的是情绪的渐进累积还是突然触发,一旦抑郁,你都进入了一番全然不同的田地。一座锈迹斑斑的铁骨架建筑,要撑一段时间才会崩塌,但铁锈无时无刻不在碾磨、削薄、掏空它。最后的崩塌无论显得有多突兀,都是长年累月朽坏的结果。尽管如此,这仍是惊天的剧变,明显的异常。从第一滴雨水滴落,到铁锈吞没整根梁架,锈蚀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有时,锈蚀会发生在某些关键位置,结构的崩塌于是似乎是一下子的;但崩塌更为经常的是在局部发生:这一处崩坏,再撞毁另一处,于是整座建筑急剧失衡。
体验到衰退,发现自己几乎每天都暴露在雨水的侵蚀中,知道自己变得愈发孱弱,自己越来越多的部分在第一阵强风来袭时就会被吹散,留给自己的越来越少——这些都绝不愉快。有的人会比他人积存更多的情感之锈。抑郁一开始是寡淡无味,给你的每一天都蒙上沉闷的灰雾,减弱你的日常活动,直到有一天你需要为它们投入的大量努力,这些活动原本清晰的形态就模糊起来,而你只剩下疲惫、厌倦、自我沉溺——但你可以撑过这一切的。过程可能不快乐,但你可以撑过来。没有人能确定到底是哪些点的崩塌标志着重性抑郁,但一旦你陷入这种境地,很少会搞错。
重性抑郁是诞生,也是死亡:一些东西全新出现,一些东西完全消失。尽管官方文件试图通过创造“法定死亡”“出生时间”这样的范畴来硬性划分自然法则,但生和死是逐渐发生的。大自然的安排不可捉摸,但必定有那么一个时刻,从未出世的婴儿降生世上,曾活世间的老者离开世间。然而确实,在某个阶段,婴儿的头部已来到人间,但身体还未到;在脐带剪断之前,这个孩子在身体层面都还是和母亲联结着的。同样也有这样的阶段,一位老者最后一次合上双眼可能早于去世几小时,在他停止呼吸和被宣布“脑死亡”之间还有一段空白地带。抑郁存在于时间中。患者可能说他已被重性抑郁折磨了好几个月,但这仍是把某种度量单位强加于无法度量的对象。一个人能确定的,只是他是否已经意识到了重性抑郁,在任一特定时刻是否经历着它。
构成抑郁的生和死总是同时发生。不久前,我回到童年玩耍的树林,那里有一棵老橡树,已高寿百龄,我从前常和弟弟在它的树阴下玩耍。这20年间,一株巨大的爬藤已经缠绕在这原本挺立的老橡树身上,几乎令它窒息。很难说树木和藤蔓的分界在哪里。这株爬藤早已爬满了老橡树的枝干,远远看去,藤蔓的叶子好像就是橡树叶;只有靠近观察,才会发现尚有生机的树枝已所剩无几,而几株嫩芽幼枝拼命挣扎着露出头,好像是巨大的树干上长了一排拇指,枝上的叶子仍然在以一种机械无知的生物学方式继续着它们的光合作用。
当时的我刚刚从一场重性抑郁中走出来。身处其中时,我几乎无法考虑他人的问题。所以那一刻,我对老橡树的遭遇感同身受。抑郁在我身上生长时,就像这藤蔓征服老橡树——这东西整个地裹缠上来,吸走我生命的活力,它丑陋,却比我更鲜活。它有自己的生命,一点点地让我窒息,排挤掉我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