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是匆匆来,匆匆一瞥,匆匆走;不再是虚晃一招的“妈你好吗”然后就坐到一旁低头看手机;不再是一个月打一两次浅浅的照面;真正两脚着地,留在你身旁,我才认识了九十三岁的你,失智的你。
我无法让你重生力气走路,无法让你突然开口跟我说话,无法判知当我说“我很爱你妈妈”时你是否听懂,但是我发现有很多事情可以做,而且只有留在你身旁时才做得到
因为在你身旁,我可以用棉花擦拭你积了黏液的眼角,可以用可可脂按摩你布满黑斑的手臂,可以掀开你的内衣检查为什么你一直抓痒,可以挑选适合的剪刀去修剪那石灰般的老人脚趾甲,可以发现让你听家乡的越剧使你露出开心的神情。
我可以用轮椅推着你上菜市场;我会注意到,在熙熙攘攘的菜市场里,野姜花和绿柠檬的气味相混、虱目鱼和新切鸡肉的腥气激荡、卖内衣束裤的女人透过喇叭热切的呼唤声,都使你侧耳倾听。我可以让你坐在我书桌旁的沙发上,埋头写稿时,你就在我的视线内,如同安德烈和飞力普小时候,把他们放在书桌旁视线之内一样。打计算机太久而肩颈僵硬时,就拿着笔记本到沙发跟你挤一起,让你的身体靠着我。因为留在你身旁,我终于第一次得知,你完全感受我的温暖和情感汨汨地流向你。
我们是在山河破碎的时代里出生的一代,可是让我们从满目荒凉、一地碎片里站起来,抬头挺胸、志气满怀走出去的人,却不是我们,而是美君你,和那一生艰辛奋斗的你的同代人。现在你们成了步履蹒跚、眼神黯淡、不言不语的人了,我们可以给你们什么呢?
我们能够给的,多半是比你们破碎时代好一百倍的房子、车子、美食、华服,喔,或许还有二十四小时的外佣和看护。但是为什么我们仍然觉得那么不安呢?
那是因为我们每一个在假装正常过日子的中年儿女其实都知道,我们所给的这一切,恰恰是你们最不在乎的,而你们真正在乎和渴望的,却又是我们最难给出的。我们有千万个原因蹉跎,我们有千万个理由不给,一直到你们突然转身、无语离去,我们就带着那不知怎么诉说的心灵深处的悔欠和疼痛,默默走向自己的最后。你们走后,轮到的就是我们。
在木棉道上行禅时,我对自己说,不要骗自己了。此生唯一能给的,只有陪伴。而且,就在当下,因为,人走,茶凉,缘灭,生命从不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