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过后,便是深秋。这个时节,是乡村各色果实成熟的季节,我再次回到思念已久的故乡。多雨的秋,故乡的情。走在熟悉得令人心疼的故土小路上,急切而复杂的心情便愈加强烈起来。这样的季节,故乡总是多雨,仿佛是母亲的眼泪,又仿佛游子的心雨。秋雨如丝,一切笼罩在烟水空茫之中,水淋淋的,让人的心情也变得潮湿了。天空暗淡得如墨染般,云卷云舒,透出空灵。
又见到这条流淌在自已灵魂深处的河,秋水又细又长,深不可测。苍茫的水草一直延伸在河岸上,无语而忠实地看着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沿河而行,不多时便到了村里已不多见的红砖青瓦老家的院子里。首先看到的便是它——这棵挂满了青里泛黄的果实的歪脖子柿树。雨中的柿树,沉浸着沧桑和静寂。母亲坐在昏暗的屋子里,听到我的呼唤,立时站了起来,急忙到同样昏暗窄小的灶房做我爱吃的手工捞面。炊烟如乡村细长的歌,升起来的时候,我和母亲谈起了这棵树。春去秋回,寒来暑往,她像家中的一份子,已经在这个院落里生活了七八年了。
是在那年的大年初四,天气真好,我和母亲去村南边赶小集儿。母亲说:“你爱吃柿子,你二姨家的那棵柿树因为建房出掉了,咱栽棵柿树吧。”我说: “好。柿树代表事事如意,这也是家里一种兴旺的象征呢。”我们在邻村的老汉那里就挑了这棵小树苗。十元钱。我和母亲踩着初化的积雪,迎面吹来太阳和风的温和的味道,很快便走到院子里院子小,我和母亲、父亲商量着把树栽在哪儿合适。最后决定,就栽到原来喂驴的小西屋的窗下,代表着全家人对远去了的黑驴的想念;得风得日头,也长得快。阳光晒得院子里暖和和儿的,万物萌生的季节,一切显得生机盎然。我们先用圆头锹挖出一个小坑,再用方头锹向四周扩出一个一米见方的深坑,把砖碴清出来,又提来了水。母亲说:“深挖潜栽高培土,栽上吧。”于是,小树安了家,瘦小的枝干有了安身立命之所。一顿饭的工夫,母亲又连续洇两三次水,让它充分吸收水分和地气。我们坐在树旁边吃着母亲精心做好的午饭。母亲如雪的白发在小树周围飘动,风吹过来,祥和的气氛浓浓地感染着这个小院落。但是,不两天,调皮的小侄儿便不停地晃着它玩。母亲心疼地嗔怪着,去后院毛爷家剪了几枝刺树,缠在树身上。小树得以存活下来。
在母亲的珍爱下,柿树很快茁壮成长。打药、修剪、换土、施肥、浇水……母亲总是像爱惜自已的儿子一样爱着它。我知道,这不仅仅是为了让儿子和亲朋吃到果子,还有更深的爱恋包含其中,这是她和大儿子一起栽下的果树,也是为了让多年以后,儿子们仍可以感受到这种爱和思念,可以想到许多往事和经历。每片叶子、每条枝干、每夜风雨,母亲都会清楚得记得,都会在第二天一大早起来,收拾起风雨或晨霜打落的叶子,观察着它的生长,并向同村人讨教管理的经验。第三年春,树开花了,再下来便结果了。母亲特意在电话中告诉我柿子结了,不是很多。第一年的果子,又小又涩,仿如初生的婴孩儿。但母亲还是精心地看护着,等着我们回来品尝。从那以后,总是在深秋,总是在母亲最忙碌的时候,柿子由青转黄,进入成熟期。浸染着母亲的寄托与大自然的风霜雨露,柿子树长成了青年小伙一样的身板;柿子越结越多越稠,压塌树。有一年,因为树枝挂住了扯往堂屋的电线,父亲害怕漏电,自作主张, 把几枝主干锯掉了。残枝败叶铺满一地,委屈地流着泪水。母亲走亲戚回来,很难过,把父亲狠狠地吵了一通。
那时,远离母亲的我知道,这棵树,已深深地扎根在了母亲心里。母亲总是让父亲把柿子采下来,留下几个给小鸟,其他的分成几份,策划和安排着给谁给谁。后来,我们知道,这是有名的鸡心柿子,个头不大不小,也是最为难以成活、营养价值最高、外观最为好看的品种。我们还知道,母亲为了让我们品尝到美味,学会了好多种存放和吃柿子的方法,同时还收集了许多与其他食物相克而需要注意的地方。黄橙橙的柿子,象征着丰收的希望与喜悦,也代表着母亲的爱意与情怀。然而,事情有了变化。就在母亲六十七岁上,她感到右边半身子不舒服,大腿弯里好像长了什么东西。后经诊断,是急性囊肿,需要做个大手术。但是,坚强的母亲没有让父亲给我和远在深圳做工的弟弟打电话。两个多月,母亲不能下地行走,岁月仿佛停滞。而我,却并没有在每隔两三天的电话中发现她的异常,还觉着母亲是健康而快乐的。母亲经受着病痛和思念两个儿子的双重折磨,挺过了这场灾难,度过了人生中最沉重的一段岁月。那些时候,我们无从得知,有多少的心事,在她敏感而细腻的心里积聚。
但我知道,那年的柿子树,也仿如理解母亲的病态弥散一般,只结了几个细瘦苦涩的小柿蛋子,整棵树也像生了一场大病。这是人与自然的相通,还是其他因素在作用?个中原由,不得而知。但我深深地意识到,可能柿树是因了主人的病倒而伤心了。虽说物伤其类,但更多的是人与物的感情,却与日俱增,历久弥新。母亲终于康复了。
年复一年,叶落深秋。今年,柿树结得又压满枝头。母亲仍说,在春夏之际,落了很多青果,像绿色的雪地一样,夜里,总听到卟嗒卟嗒的落地声,让人心疼。母亲让父亲专门买了治柿病的药,从城里工地上请了假回来打了药,止住了落果。当满头的柿子热情地摆着手,迎着每天的来客与主人时,母亲的脸上堆起了笑容。
就在临行的这个下着细雨的早晨,父亲踩着大椅子,戴着安全帽,披着蓝布衫,穿了雨鞋,专心地采柿子。母亲做好早饭,便指挥着那些熟透了,那些个大,那些是让小鸟吃的……他们此时配合得很和谐,父亲佝偻的身子,灵巧地钻在茂密的叶子间;母亲扶着碗口粗的柿子树,任雨水打湿了全身,把采下来的柿子装进大编织袋里,细心地嘱咐着返郑后分给朋友们分享。
我想,她是想让大家感受来自故土难离的亲情,感受这来自大地的问候,感受着母子共同编织的秋天的梦想。一个个孩子般的柿子,流入不同的方向,流入不同的人群,那是母亲的心血和牵挂,更是希望和祝福。我在电话中告别母亲,同时又告诉远在南方的弟弟,想给他寄一些家乡的特产,带着手泽与温度的柿子里,有母亲的爱和思念。
弟弟听了,沉思片刻说,他一定会在明年的八月中秋或是国庆节,回到家中,和我一起,陪着母亲采摘品尝柿子。我知道,此时此刻,他早已和我一样,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