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宇澄,作家。2012年以满纸沪语完成一部描写上海市民生活的小说《繁花》,获得当年中国小说排行榜长篇小说第一名以及第九届茅盾文学奖。
有一个很有趣的节目叫《去到乡下住一晚》,我长期看这个,这个节目看得人太感动了。它讲的是什么呢,电视台邀请几个嘉宾,坐上火车出发,愿意到哪一站下就在哪里下来,然后去敲老乡家的门借宿。有时候也有人家会拒绝,但是总会很快找到一个可以让他住一晚的地方。当天晚上,主人就为他准备床铺,给他做饭。第二天起来以后,老乡给他做早饭,吃完早饭他就帮老乡去干活,干完活以后就跟主人说再见了:“叔叔阿姨啊,希望你们保重身体。”接着这个音乐就起来——到这个时候就非常感动。
这是为什么呢?就是说日本是通过这么一个节目,可以走到最边远最偏僻的小镇。但是只要打开人家房门,几乎和东京人的生活是一样的,从房间内景、吃饭,到整洁度、外头各种环境,可以看出日本的农村也是高度城市化。
那还有一个我会感动的原因是什么呢?有时候说到我们国家的问题,我们都会说哎呀我们人口多,我们怎么怎么样。但是实际上,日本它这么小一块地方有一亿多人口。经过二战之后,这么几十年的时间,它就可以做到那么一个地步。
我和上海纪实频道的编导也说了,我说我们为什么不可以拍?但同时我和编导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为什么?因为我们的乡下不是这样的。我们的乡下,你去敲门,说不定各种情况都会发生,而且室内的情况,可以说是完全和这个日本节目不一样。
我们的国家做到日本这么一个状态,不知道要多少年。我们现在都是、好像我们文学也是长期关注农村,农村淳朴啊农村怎么样。但农村有一些劣根性的东西,从来不被报道或者不被书写。因为我自个儿是过去有七八年的时间在东北,我非常了解我们本土的、可能现在也不能够说的一些情况。包括不讲卫生、不注意公共环境等等,尤其是乡下,外部环境和室内都非常差。
当时的我,在冬天的时候替农场里的家属修炉子,所以每一家我都去过。你们都没见过,老乡家里一家子所有的衣服,都是一根绳子挂在上面,一年四季的衣服就挂一根绳子,家里简直站不住脚。小孩子拉屎拉在炕上,妈妈就是手一抹往炕下一甩。但后来听另外几个知青说就他们家做的油饼特别好吃,大家说什么时候去吃一趟,我说我绝对不会去。
这个我是印象非常深刻的,非常不注意卫生。而且就算现在我有时候看一些纪录电影,我们中国的农村,对公共环境都是不注意的。像西方,比如说奥地利,它甚至窗外都挂着花给外面人看,我们没有这个观念。所以经常看到一些文章,说中国人到国外买了一个别墅,把周围草地全铺了瓷砖,周围当地人就跑掉了。
这是一个要引起我们注意的问题,实际上,这在写作上也是一个比较明显的问题。我们从四十年代一直到现在,文学的重点还是在农村这一块。所谓中国的乡土意识,中国的文化的灵魂在农村。我们措辞里面所谓故乡,就是“乡”这个字,家乡、故乡、老乡、乡亲,所以我们的根源就是在乡。
但是乡是怎么回事?乡实际和过去的乡绅阶级是连在一起的。我们几千年来的乡绅这一块,是文化的一个聚集点,或者说是一个核心部分。这个核心部分实际上在很多年以前,都已经连根铲除掉了。连根铲除掉以后,这个所谓的我们梦想中的文化故乡,自然它会流失掉。
所以我是觉得,我们农村现在除了这个政策上或者是教育上的(支持),我甚至认为应该把城市的一些各种文明移植到乡村去。而且应该是有城市的志愿者来想办法,到每一个村子做一些指导。就算你给他钱,或者是让孩子读书,孩子读完书他跑到城里来了,他就在家乡盖一个房子,人也不回去,就过年回去一趟,那对农村还是起不了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