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断想

雪夜断想 很多南方人都不喜欢冬天，我也一样。尤其是贵阳的冬天，不同于北方的干冷，他只有湿冷的寒气，就算穿再多的衣服，寒气也能无孔不入地浸透骨髓，仿佛要把身体所有的温暖一点一点抽走。 小时候，还是很喜欢下雪的。下雪过后，我们便将家里的条凳搬出来，放到有斜坡的马路上，坐在上面滑下来，即便不小心侧翻摔倒，也只是拍拍身上的雪，继续玩得不亦乐乎。不过，回家的时候，就得面对父母冰冷的脸色，因为条凳的面上肯定伤痕累累了。除了滑雪，还可以打雪仗、堆雪人、抓麻雀……那时候，仿佛每个季节都有玩不尽的乐趣，让我们能忽略掉外面的炎凉。 我在南京读的大学，对于那里的冬天，也是深恶而痛绝之。南京的冬天气温也很低，即使是出太阳，雪也不会化，而教室和宿舍都没有暖气。于是，整个冬天，我都是在哆哆嗦嗦中度过。 对于冬天，只有古人的诗句里，我才能感受到一些温度。在雪夜，总想能够围坐在火炉边，静静翻开一本书，体味里面的幽古深沉，感悟另一个时空的生命意识。 尤其喜欢白居易的“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仿佛和老朋友见面，在深深浅浅的话语中，或悲或喜，互诉衷肠，一切都是那么自然。仿佛“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的一问，道是寻常，却早已悄然泪流满面。 旧梦不须记，觉来已难寻。很多看似平常的东西，偏偏无法忘怀。就像有人问我，为何对“浓雾迷山松”这句诗念念不忘？ 因为，这句诗是一位辍学的好友写的。他是一个极有才情的人，在小学的时候，就开始自学吹笛、绘竹、诗词。作为一个农村孩子，居然能够自发地学习这些东西，对于只知道撒丫子到处玩耍的我，真的是莫名惊诧。于是，我们三五个小友，便时时地到他家玩耍，观看他的新画作，或是听他吹奏一曲，时间便不紧不慢地徐徐流走。后来，他因为家境困难，初中毕业后便为生计奔波，文艺之路刚刚开始，便被迫戛然而止了。 这是他和朋友冬天相聚，在街边小店吃饭，外面风雪彻骨，店里炉火熊熊，温暖如春，推杯换盏，笑语晏晏。他便写了首《临江仙》，“浓雾迷山松”是这首词里的一句。整首词我已经记不清楚，唯独这一句，每每想起，就像他一样，遗世独立，孤高傲世，却又仿佛小店里温暖的火炉，不断将冰冷的寒气驱散。 这首词，是我在朋友间看到的第一首原创诗词。仿佛打开了一扇窗，让我知道原来自己也可以创作诗词，便邯郸学步，开始学着无病呻吟，涂鸦几句。可惜，在时间面前，生活这块磨石总能将人生棱角打磨光滑。前两年见到他时，已是几个孩子的父亲，被世事打磨光滑的言语中，处处闪烁着狡猾，再没有年少时的书生意气了。 我们在生活的路上苟延残喘，顺便把诗和远方也遗忘了。往事已成空，尽在不言中。只有那句给我以启蒙的诗句，仍然在脑海中萦绕低回，再难忘却。 记得读过一篇散文叫《同路客》，讲的是朋友，好像是人生旅途中的同路客。当你走在人生之路的岔路口时，可能原来的朋友就不见了。仅是一时投契的朋友，散开后，即使重聚，各人在思想修养感觉上的转变，已经导致大家难以重建昔日的关系，相见已经不能如故。 所以，王子猷雪夜访戴安道，乘兴而行，兴尽而返。朋友也是这样，记住彼时的共鸣，却不能苛求友谊的永固。苏轼说“行其所当行,止其所不可不止”，就是这个道理吧。 有相见如故的朋友，也有一见如故的朋友。那一刻的共鸣，尤其让人觉得珍贵。所以，张岱才会写下《湖心亭赏雪》。 “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这样的天气，人们在家要么围炉取暖，要么拥被而眠，没有紧要的事情，谁会没事想着出去溜达呢。这老先生偏偏是个异类，他“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看雪哪里不能看，偏要跑到湖心亭去看，那能看到啥？“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不是耐得住寂寞的人，怎么会孤身一人到这里？ 孤独，也常常是中国文人一个永恒的主题。李白的“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柳宗元的“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苏轼的“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都写出了文人孤独的情怀。他们一如雪满山中高士卧，一片冰心在玉壶，迥绝流俗，孤芳自赏。那种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的感觉，这是多么的寂寞啊。 也正因此，文人的知己更加难得。所以，当他到亭上，看到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这里，可以看到作者矫情了。很明显他看到居然有人比他捷足先登，先他而至，肯定是惊喜交加，却反过来说别人大喜，真是背面敷粉，反客为主。茫茫天地间，竟能偶遇和自己想法相同的人，真是焉得更有此人! 只可惜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偶然相聚，强饮三大白，便又离别。知己难逢，人生如雪泥鸿爪，转眼各奔东西。后会难期，岂不怅惘？ 而这种感慨低回，在旁人眼里，便是一个“痴”字。人生自是有情痴，此事不关风和月，他们岂能理解这种感情？世间痴似相公者有几人，又岂是随随便便就能遇到？所以，张岱才要专门记下，犹如深谷幽兰，淡淡写来，情致深长。 他们缺乏知己，所以更加渴求知己。所以刘长卿宿芙蓉山时，风雪交加，才会更加盼望有夜归人。只不过更多的文人，都比他含蓄一些。仿佛云淡风轻，无事可萦怀，其实内心的痛苦，犹如天山雪花大如席一样，左冲右撞，无法排解。即如王维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那种孤独的感觉，并不比李白的“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虚弱。 世事多变，知交半零落。“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人生是不安定的航海，我们每每因为朋友之暌隔而难过，倘若朋友变得冷淡无义更令自己伤心。一路走来，不论生命的轨迹短长，其实你与昨日的我，活到今天变化甚多。世间永恒不变的就是变化，期望能够超越时空依然屹立的友情，显得多么的不现实。很多人都会对初恋念念不忘，是因为那时双方的单纯，彼此都是保持那份最初的信仰，没有任何私心杂念。而记忆这个机器，会把不好的东西抹掉，而把好的东西更加美化，正是因为这种功能，我们才对过去记忆犹新。 我们一边在遗忘，一边在不断怀念。所以，才会对物是人非感到伤感，已过去的不可再，最初的梦想，早就不知遗落在何方。失去的才会珍惜，没有的才会追寻。昨日之日不可留，所以我们才会对过去念念不忘。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纯粹的友情更加弥足珍贵。 物质和欲望的过剩，往往代表着精神的无能（戴潍娜语）。 现代社会提供了高度的物质文明，人们追逐着实利和金钱，心灵和情感变得空虚，精神世界萎缩得厉害。批量生产、机械复制的大众文化泛滥，使大众的感受能力越来越钝化。填鸭式的教育，培养出一代代缺乏审美原创力和想象力的精神侏儒。我们呼唤的正能量，也往往是随声附和的传话筒，没有生命僵化的回声虫。 这个时代太繁华了，人忙碌了，已经不太会被什么无关紧要的东西感动了。曾经植根于中华民族的生活和人们心灵之中的传统人文精神，正慢慢流逝在外来文化或大众文化中。但是，我们不该失去了“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的醇厚，不该失去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良知，不该失去了“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的坚定，不该失去了“欲泻三江雪浪，净洗胡尘千里”的豪壮。 这些千百年来闪烁着不朽光芒的文字，让我们的心灵在墨香古卷中沉淀，感受灵魂难言的欣悦和洗礼，从而摆脱外物的奴役，摆脱世俗的利害感和功利性，获得精神的满足和生命的自由，从而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 又是一个雪夜，虽然不能时闻折竹声，但这些断断续续的思绪，让我暂时忘记外面的纷纷扰扰，让我获得此时的心安，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