凋零的美丽(献礼母亲节  文_尹建维先生 读_罗宇星同学)

凋零的美丽(献礼母亲节 文_尹建维先生 读_罗宇星同学)

2017-05-13    20'53''

主播: 恩悦书院

1750 11

介绍:
早上,走在小區的路上,前面有個老太太,穿著小花點點的衣服,衣服單薄,人更單薄。瘦瘦的身材,看著就像媽媽。 小時候,媽媽是巨人,什麼事情都找媽媽,連爸爸都有這個口頭禪:“去找媽媽!”也記得媽媽有覺得不公平的時候,對爸爸說:“為什麼什麼事都找我?你自己不能處理啊?”爸爸就是笑而不答,反正媽媽會解決的。媽媽什麼事情都能解決,開學的學費跟媽媽要,上醫院媽媽帶,肚子餓跟媽媽叫,鄰居收音機開太大聲,也找媽媽抱怨,…。沒有什麼事情媽媽不能解決的。現在想想,媽媽那時候就是我們的上帝、我們的神! 年紀大了,媽媽反而越發地變得像小孩了。自從小弟過世,媽媽更是如驚弓之鳥,經常對我說,我得好好的,她只剩下我一個了、沒有人靠了,必得把她送走了,我才算了事。我現在不會像年輕時候那麼不耐煩,更不會不以為然。媽媽自己也講,現在膽子越來越小了。滿了九十歲的老人,媽媽一輩子的膽識,其實就是由她的真實來的。媽媽不怕講真話。也許媽媽不是反思很細膩的人,但媽媽講的都是真話。媽媽從來不怕,一輩子擋在我們前面。媽媽怕了,也就明明白白地對我說她害怕了。現在是我擋在媽媽前面的時候,現在是我長大了的時候了。我告訴媽媽別擔心,我有菩薩保佑。媽媽看我身體似乎還可以,看我一路走來似乎也頗得菩薩眷顧,聽我信心滿滿,她也比較放心了,像我小時候聽到媽媽信心滿滿的話一樣。媽媽也像我小時候,一遍一遍問,我也一遍一遍保證。媽媽滿意了,但還是一遍一遍地要我注意身體,少吃外面的東西,外面的油不乾淨,最近台灣的醬油也有問題,大陸的豬肉也有問題,噢,對了,還好我不吃肉,媽媽就似乎更放心些。一些瑣事、一些新聞總再重複無數遍。我反正就聽著,媽媽現在也像我小時候老是反復追問明天會不會下雨一樣,因為擔心明天遠足去不了。我也就是聽著,聽著媽媽反復嘮叨之後的愛子心切。已經沒什麼人唸我了。有人念叨著,的確是幸福的一種。聽著媽媽講,聽到媽媽聲音還氣足,不是聽到媽媽談身體這不好、那不好,聽到媽媽有興趣看電視,聽到媽媽在菜市場上看到的東西好壞、貴賤,聽到媽媽像小孩子一樣興奮地談每一件小事情,我聽著,我聽著,我非常、非常高興。 現在,到洛杉磯看媽媽,離開的時候,媽媽會要跟我抱抱。每次抱著媽媽的身體,都覺得好小,好單薄。就像小學生似的。媽媽自己也說,好像縮水了一樣,變矮了、變小了。 我想,媽媽就是老了。老了,乾了,縮了。 跟媽媽活了一輩子。小時候,是媽媽看著我長大。我現在卻覺得是我在看著媽媽長大。不是看著媽媽變老,是看著媽媽長大!年輕的時候,媽媽性子急,我更急。媽媽沒耐性,我更沒耐性,一家人幾十年像是打仗似的。媽媽指揮著四個孩子,包括爸爸是老大,還有我們三兄弟,就像指揮著千軍萬馬似的,家裡嚴整有度。爸爸只是老老實實不會賺外快的公務員,我跟建南都是碩士,小弟建仁是博士。媽媽多不容易,只是我們在羽翼之下習慣了,不知感恩。如今,媽媽老了,我也六十五了,不也算是要進入老年的隊伍了?大家的性子都放緩了,媽媽對每個人都說謝謝,在公車上對人說謝謝,在地鐵上對人說謝謝,在路上對人說謝謝。說謝謝說得那麼自然,說的聲音又長又柔,我聽了都覺得很舒服,也就跟媽媽學著跟任何人說謝謝。大約,那是我五十歲左右開始的學習。好多學生不習慣我對他們說謝謝,說我是老師,怎麼跟他們說謝謝。剛開始,我也不習慣,老師就不對學生說謝謝的嗎?說了,他們不舒服。我說?還是不說?現在,我有時候說,有時候刻意不說,要刻意不說,要警覺到不要說。我從沒想到佛法說的覺性,要這麼使用的。說?還是不說?說我是老師,這老師也迷糊了。 每天、每隔一天打電話給媽媽,幾乎每次,媽媽都會說謝謝我打電話過去。到了快六十歲,我才學會稱讚媽媽。剛開始,只是說說“媽媽做的菜真好吃。”媽媽就高興地跟小孩子一樣。往後那幾天,就吃撐了。我對媽媽說:“媽媽每次要我注意體重,少吃點,但是在媽媽這邊,總是弄那麼多給我吃,是要我減肥,還是讓我增加體重?”媽媽說,也真是的,是她自己太矛盾了。媽媽還是六七十年前的習慣,就怕我被餓到了。我也還是四五十年前的孩子,在媽媽那邊就是等媽媽做菜、做好就吃,第二盤還沒炒好,第一盤已經吃完了。吃第二盤,就跟媽媽說別再炒菜了,吃飽了。媽媽也還是像四五十年前的媽媽,說我吃飯就是這麼個狼吞虎咽,這樣會胖的…。已經是胖子了,還看不出來嗎?人物圖畫從來不需要真實,只是表達感受。記憶從來就不是真實,永遠只是對過去感受的反映。 之前,就打算好了。今年媽媽滿九十歲生日,也真的買了花送媽媽,就像當年對太太一樣。媽媽也就真像小女孩一樣,會感動,甚至要落淚。女人,在花面前,是沒有年紀的。或者說,女人,在美麗、深情面前,是沒有年紀的。還是說,媽媽在兒子面前是沒有年紀的? …… 每年春天看花,寫花的嬌嫩。每年秋天看花,寫花的燦爛。我都有個念頭,難道冬天的樹木就真的不值得寫?難道枯萎只是唏噓、只是可惜、只是遺憾? 我從快五十歲起,就對人說,好不容易活到這個歲數,再也不想年輕了。到如今六十五,這句話更真實。我真的希望趕快長大,趕快看到我生命最後一頁是個什麼樣子,能完成我這輩子的任務嗎?只是,挑戰是如此巨大,不像孩子那樣因為無知而信心滿滿。我想偷看最後一頁的結局,但是我不敢。我只有一步一步好好走好每一步。說是不想再年輕了,但自己可以感覺到自己身體的變化。雖然說,可能是太忙了,沒時間運動,但是腰骨較硬可以感覺到,晚上回到家裡會覺得累,一天上課下來,會想睡覺。從高鐵下來到酒店上樓梯、爬樓梯會感覺沉重。我知道自己不像年輕那樣似乎永遠不會累,可以熬夜,可以白天晚上忙,身體依舊精力充沛,不覺得累。我知道年紀已經在自己身上留了記號。那天,振山寺上師告訴我,不能這麼沒節制地上課。他可以聽出我的聲音沙啞,聽出我的肺氣較弱。說我若是不聽話,他就不邀請我去講課。上師跟我同歲,他也說,老天爺送信號給他了。想著僵直的腰,我在想,我是不是仍然能口出大言:再也不願意年輕了? 記得年輕的時候,看到日本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三島由紀夫的自殺。當時有個奇想:一個人無法決定自己的出生,但是可以自己主動決定自己的結束,這是多美的一件事?當時想,就像一篇文章,到最後該結束的時候,就該主動畫個句號,不需要、也不能拖泥帶水,那就是歹戲拖棚,特沒意思。三島由紀夫為什麼最後切腹自殺,我沒注意,但是,自己決定自己的結束,倒是有點作為,我想。 難不成,我不願意再年輕了,以後也自己決定什麼時候走?讓自己漸漸凋謝,是不是歹戲拖棚? 秋天的樹丫,有些樹葉漸漸黃了,燦爛過了,準備要落了。這一個凋落,有一個過程,就是這個過程給了人們很多的感觸、很多的唏噓、很多的反思、很多的意義。但如果只有秋天的燦爛,而沒有冬天,在整個燦爛之巔,倏然而滅,不是太突兀了嗎?太沒道理了,太矯揉、太做作了。只有愛惜名聲的人會這樣,只有人會這樣,自然是不會的。 這漸漸凋落的過程,也是自然所需要的,也是人生所需要的,也應該就是天地之間的軌跡:就是成、住、壞、空,就是生、住、異、滅,就是生、老、病、死,就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就是流動,就是生生不息,就像是美女跳舞、水袖流轉的美麗!春天美、秋天美,冬天有著更成熟、更深刻、更蘊含著無限生命的美! 枯藤、老樹、昏鴉,似乎並不是那麼落寞,只是到了休息的時候,是到了解脫的時候了,其實是一個喜悅的時候。雖然馬致遠寫的枯藤、老樹、昏鴉是為了斷腸人,但是我看到的枯老昏卻是打完一場美麗戰爭、充滿感激、毫無遺憾、滿懷笑容地走向休憩歸宿的旅人。 我還沒開悟,但是接近了。雖然習慣性地還是希望這輩子能開悟,但已經不重要了。夠用了。這輩子不開悟,下輩子會的。下輩子不開悟,下下輩子會的。既然知道了路頭,剩下來只是時間問題。一年、十年、一輩子、十輩子,一念三千、三千一念,都是一樣的,雖然還沒有,等於是有了。 枯藤,不是枯,是脫胎換骨前的揚棄舊殼、準備新倉,是迎接新生的喜悅,是圓融後的揚棄圓融、更上層樓。 老樹,不是死,是智慧的圓融,圓融到知道時候到了。是心量的開闊,開闊到迎接死亡。是勇氣的迸發,迸發到下一個生命。 昏鴉,不是昏,是餘光照亮回家的路,照亮休息的路。是一輩子的努力,給自己留下最後一點餘光照著回家的路。昏鴉已經休息了,是行人努力一輩子後的歸巢。 所有的花開,就是為了得到果實後的花謝。所有的年輕,就是為了有圓融智慧後的火盡薪傳。所有的美麗,實在是為了更美麗而凋零.為什麼老不好呢?為什麼枯藤、老樹、昏鴉不好呢? 從媽媽的年老,看出她心中的嬰兒。從弟弟的過世,看到他已完成的功課,與我下輩子還需要彌補他的繼續。從滿地的落花,看到明年、後年、再後年的生生不息。從多年累積的枯藤,看到老邁、更老邁的智慧與堅韌。從千年古樹的摧折,看到時間已經到了的自在與乾脆。從人的死亡,看到生命的傳承與機緣。從滿地的落葉,可以期待自然的休息與結束。有什麼不好?都是好的。 又想起年輕時候,美國麥克阿瑟將軍退伍,在美國國會演講,有一句名言:“老兵不死,只是逐漸凋謝!”好多年來,我就是不懂這句話什麼意思。凋謝不就是死嗎?逐漸凋謝,跟死有什麼不同?現在,我嚐出這句話的意思,不知道是不是麥克阿瑟本人的意思,但是,以無限生命而言,以打過了美好的一仗而言,逐漸凋謝是隨風而逝的自在與放下,是生命愈加地昇華,不是落寞,是微笑退場,去迎接另一個生命! 我很確定一件事情:人,其實不是怕老。人,只是不敢面對自己年輕時的不努力,與逃避的拖延…。 若是這輩子我真做到脫胎換骨了,這凋零的枯澀,必然是一種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