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的围墙
文/蒋丽敏
我终于站在婆婆的围墙前面了。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婆婆的围墙,可是,婆婆已经去世一年多了。
这道围墙经历了半个多世纪的风蚀雨淋,依然有半人多高,墙的外侧是一条壕沟,不管是人还是牲畜都很难跨到围墙的另一侧去。墙面裸露着的石头间夹杂着的黄土似乎还能看见用铁锹拍平的印记,我抚摸着这些石头和泥土,突然发现泥土也特别坚硬,仿佛和石头早已融为一体。围墙蜿蜒着向远方延伸,很容易让人想起那道有名的“金界壕”。
三十年的朝夕相处,让一对婆媳变成了母女。
婆婆特别勤劳,我们一起做饭的时候,就开始聊天了。婆婆几乎每次都要说起她的围墙,我从来没觉得婆婆是在唠叨,因为这是婆婆在回味,回味那曾经的苦日子……
年轻时的婆婆生活在南部山区,那里土地贫瘠,靠天吃饭,如果这一年风调雨顺,种出来的粮食才勉强吃饱;可是这里偏偏十年九旱,饿肚子就成了常有的事。生产队给每户分给一块自留地,让社员在自留地里种一些瓜菜度过“饥荒”。
婆婆的自留地在村子西边的大路旁。稍有空闲,婆婆就到自留地里劳作。婆婆细心地把地里的石头拣出来,然后种上地瓜、土豆、萝卜和耐旱的庄稼。因为婆婆的辛勤劳作,自留地里的瓜菜让家里的餐桌上的食物变得丰盛起来——金黄的小米饭边上,总是躺着几个红艳艳的地瓜;难以下咽的“干面子”(用各种杂粮混在一起贴在锅边做成的“饼”,很干硬,故名“干面子”)就着“谷沫子粥”(一半小米一半谷糠做成的粥),还能吃上香喷喷的烤土豆,这都离不开婆婆的“杰作”。
因为这块自留地就在村旁的大路边,每天路过的人或牲畜常常闯进来将婆婆的“劳动成果”糟蹋一番,于是已经罹患重病的哥哥就每天坐在自留地边看守着,守护着一家人的希望。可是那些不自觉的村民总是趁着哥哥不注意,有时候偷偷去挖几个地瓜,有时候薅几个萝卜,还把家里的猪啊、羊也放进去糟蹋已经长成的庄稼。身材孱弱的哥哥气喘吁吁地就往外赶这些牲畜,制止那些村民的偷拿,不想却遭到了那些村民恶毒的诅咒。当哥哥哭着将村民的诅咒告诉婆婆的时候,婆婆的心里升起一个念头——我要叠一座围墙,把自留地围起来!
婆婆的围墙工程开工那天,恰好是星期日 。在旗里工作的公公回到了家里,公公拖着铁锹围着自留地走了一圈,说:“太长了,这么长的墙你叠不成!”公公说得有道理,因为山区的土里掺着一半石头,一铁锹挖下去,有时候还直冒火星子,更关键的是还要从很远的地方挑水把土洇湿,可是婆婆还是挖起了第一锹土。
婆婆的围墙惊动了村里的人,一位上了年纪的大爷对婆婆说:“老涂家的,别干了,这块地呀,今年是你的,明年就不一定是你的啦!”婆婆坚定地说:“这块地,我就是种一天,我也要把它围上!”
因为白天要去生产队去做农活,所以婆婆的工作几乎都是披星戴月来做的。一个夏天,婆婆终于完成了她那伟大的“工程”。这一年秋天,自留地里的地瓜获得大丰收,堆了半间屋子,村里的人家粮食不够吃了,婆婆就会把自己节省下来的地瓜送给他们,帮助他们度过难关。可是叠完围墙的婆婆却累得落下了“哮喘”的毛病,每到冬天婆婆稍一动弹就像刚刚跑完百米一样喘不过气来,离婆婆很远就能听到她“呼哧呼哧”的呼吸声;婆婆的手背上、胳膊上还长出了好几个大“筋包”,这些“筋包”常常让婆婆痛得睡不着觉;手背上的关节足有鸡蛋黄那么大,手指上的关节也比手指头粗了许多……
婆婆对我说:“我年轻的时候特别好哭,干活忙不过来就哭。
“叠墙的时候您哭了吗?”我问。
“没少哭了,一边挖土,一边哭,听村里人骂你哥哥,我也哭……”
这道渗透着婆婆的汗水和泪水的围墙是为婆婆心爱的儿子筑起了一道心灵的港湾。这块自留地,婆婆又耕作了两年就被生产队分给了两名队干部盖起了房子,婆婆的围墙成了他人的院墙……
月下星霜凌空舞,划破相思惹人愁。站在这座围墙前,我努力地凝望,欲穿越时光的流速,追寻一帧又一帧的难忘记忆,我仿佛看见婆婆佝偻着后背,用尽全身的力气挖下去,挖下去,再把土用力叠在墙上,用铁锹在墙体上使劲地拍打着泥土,铁锹拍在泥土上、石头上发出“啪,啪,啪”的声音,偶尔碰到石头还会发出“当”的一声……她的每一个动作都饱含着对儿子刻骨的爱,这份沉甸甸的爱在五十多个春去秋来的时光里不仅没有褪色,反而变得如冬日的暖阳照耀着她的每个儿女……
围墙在秋风中静默,仿佛聆听着我无言的的追诉……